下午两点,启灵。马腾跃在灵棚挑了身孝衣穿上,孝衣是到处散落在地的,黑乎乎的,几乎不见了白,有什么可讲究的,穿上就是了。这时,棚外鞭炮已经开始响起,轰天动地的,想必这就是办“大事”该生有的效果。主持“大事”的执事要求宗亲们为奶奶换棺,也是就把奶奶从通电的水晶棺内抬出来,放进下葬的木棺内。
马腾跃是看着奶奶从水晶棺内抬出来,又是看着奶奶僵直着身子被放进木棺内,然后看着被合棺,订棺。
再也见不到这位老人了。马腾跃念及于此,惆怅满怀,沉重的内心压抑着说不出的难受,类似那种欲哭无泪的难受,想是果然流出泪来,便能宣泄出心中胸头的憋闷似的。却泪水在眼圈打转,再是流不通畅。多年的教育,让他做不到那么虚假夸张大声哭叫。他想起西方追悼死者,只做祈福祷告,仪式理性肃穆庄重,觉得那样更能给死者以心灵的安息。不过……
不过,亲人们早已是痛哭流涕,夸张的哭叫给观众乡亲看,有的几近破声的在那里干嚎,马腾跃想起自己母亲嗓子的沙哑,一时觉悟了母亲的努力。这场送葬的仪式,本就是一场表演,一场好看孝顺的比赛。
所以,在这场仪式里,马腾跃不是个好演员。
鞭炮震响,凌乱了天,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苦难似的哭叫声中,街道两旁挤满了人,这个本就没有多少人口的小村子,一时万人空巷起来,有老人躬着腰的,有妇人抱着孩子的,有孩子舔着手指的,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马戏团表演,个个出神,有的还笑呵呵的,指指点点,议议论论,该是在议哪个家伙表演的好,哪个哭的真痛,哪个哭的不好,哪个孝顺,哪个不孝顺,标准很明确,看你哭的痛不痛,喊得响不响,如此看起来,生得一副流沙眼,一副好嗓门,该是很强劲的优势。这么一场仪式走下来,两旁“明眼”的评委们早已有所评断,做到心中有数,谁孝顺不孝顺的成绩,看着等着听着吧,不久后,便会在舆论声中公布下来。
他们排成一队,大爷打头领队,按了辈分依次排下去,走在灵车的前方。走几步,回头,冲着灵车,磕头,痛苦,喊叫。
马腾跃只管低着头,做痛苦状,几次想大声哭叫,都没做出来。倒是跟在前面的哥,哭叫的很是痛苦响亮,想是得到很多好评,成绩肯定不错了。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取得好成绩,就比如腾跃后面跟着的叔家二小子,在磕头哭叫的时候,哭着哭着,自个儿放屁,还咧嘴给笑起来了,引起旁路一片叹气摇头,指指点点。
屁没放对场合,后果可就不是屁大点儿的事了。
灵车开出街道后,路观的人渐渐小下去了,哭声也依次消下去了,大家都沉默起来了,可怕到能听到大家每人每步的蹭蹭——脚步声,大有保存嗓力,做好大哭一场的准备似的。
暴风雨前的宁静。
到了奶奶的葬地,果然暴风雨来的猛烈起来了。马腾跃跟着前面排成的一字长队,哭喊着绕圈敬墓,左绕三圈,右绕三圈,然后大家跪成一片哭喊,哭得越发**时,执事一句:“够了!”,哭声像水龙头拧上阀门般,戛然而止。
马腾跃暗自惊叹一声,心说,私下里肯定做过不少排练,否则怎能达到今天这般整齐完美的效果?
奶奶要下葬了,姑姑大娘婶婶们更是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了些。
她们早已为奶奶哭干了眼泪,剩下的只有干嚎地痛叫,一副只有拧痛了自己大腿才能摆出的痛苦状。尤其是姑姑,奶奶的唯一女儿,此刻更是要出身人前,做好表率,整个身子倾扑在奶奶的棺前,痛苦嘶喊着,真恨不得要钻进棺内去陪奶奶,大家在姑姑的调动下,气氛浓郁起来,喊声惊天动地的完成了埋葬奶奶的最后仪式。
连哭老娘都那么虚伪,这场孝道的仪式里,又能有多少是全出真心。
葬毕。
马腾跃回到搭灵棚的街。
棚是在启灵后便开始动手去拆了,此时跟奶奶的棺木一起,不见了踪迹。只剩下两口仍热气腾腾的锅,一大一小,还有便是碗瓢盆篮的杂碎散落,此时的太阳西落,日近黄昏,放眼望去,满大街剩下的,像是所有热闹过后都会留有的那副残相。
原不成真是如此,一个人一辈子过去了,也就换得来眼跟前儿这样一个收场罢了。至少,这里的人,俱是如此。
马腾跃帮协着,把这满大街的方桌条凳、锅碗瓢盆的杂碎,悉数清点,装车,归还。这一忙起来,天都给累黑了。
凡事麻烦的,都在后头呢。清帐,这是村中办完“大事”之后的另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