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群狂吠了一刻钟后,便停下歇息。医生叫丫环去书房拿了根空心竹棒来,医生打开竹棒一头的塞子,指头在竹棒中扣着什么东西,他扣扣倒倒,倒过几次又将竹棒竖起来拍打,不一会儿,从竹棒空洞里掉了一把钥匙出来。我和皇甫甫全明白了,医生手里的铜钥匙就是锁着图纸的那把钥匙。医生从狗群中选了一条杏黄色狗,(选一条经历过大场面的狗),医生牵着狗(它们俩迈着狗步走向前,医生学学狗走路,狗学学医生走路,医生自知不行,一个瘸子是没法跟一条健康狗相比的,若这是一条残废狗就好了)迈着庄重的步子走入客厅,并当着院内很多村民的面,把客厅走廊靠北尽头的旧碗柜底层那个大空档打开,医生让狗在柜子前站着别动,自己弯下腰,咯当咯当爬入柜子底层。我同皇甫甫见有狗在柜子前站岗,根本没敢走过去,而院子里的村民只管向人讨水喝,只要自己能在这儿喝饱,另外再带上一壶水回家,他们便满心喜欢了,哪里还会顾得上去管宅子里的事。杏黄色大狗站在柜子前,它不时低着头朝柜子底层内嗅着气味,还像婴儿那样发出吱吱嗯嗯的声音。不久,医生从里面吃力地爬出来,身上挂满了柜中沉积了上百年的灰尘,狗见医生出来了,它先是低下头嗅嗅医生头顶,没过半分钟,狗好像发现了一条很大的骨头,一下子冲到医生左面,乘医生还趴在地上没站起来,把医生手里的一卷纸头叼到嘴里,然后颠簸着身子,跑到我前面,示意我将纸卷拿住。我接过纸卷,迅速将它打开,剥了一层又一层纸,到中心看见里面光秃秃裹了一根四方形的木棍。木棍一端粗,一端细,表面模模糊糊镌刻着图案和字迹。(皇甫甫等医生站直了身体,对医生说:“你在柜子前呆的时间比狗还长,是吧?”)皇甫甫说着拉了一把我手里的四方木棍,“把棍儿还给医生,人家趴在柜子洞口……”“我自己会送过去的。”我说,
“我自己来取木塔。”医生说,并朝我这边走来。医生说来取木塔,一开始我没留心,可随着我的手对木塔慢慢握紧,我好像明白了医生所说的木塔,这会儿正掌握在谁的手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搪塞拖延校正和彼此迁就,客厅里我们三人都平静了下来。我把方塔丢在茶几上。医生叫丫环取了椅子来请皇甫甫坐下。其他丫环与佣人在院内打发村民,他们舀些水给村民,掰几块硬馍馍、软馍馍塞在村民手里、篮里。“图案应该在这儿。”医生指着方塔说。
“在这儿呢,上面好像也细细排列着一些景物,这儿,就这儿,”
“只能从我这儿开始。你那儿还是方塔图案的外围区域,上面模模糊糊,看似有图景,其实那只是方塔上的自然木纹,”医生态度温和,但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用这么好的态度来与人说话,
“你先得到木塔,不等于说你就对上面所有的东西都了如指掌了,”
“看他说的,”医生脸有难色,
“真有点那个,”皇甫甫觉得累了,所以这样对我说,“你把手挪开,让他胡说一气好了。拿了一个塔子在手中……还要钻入里面去取,”
医生跟皇甫甫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他略为顿了顿,“这塔上图案的起点应该从这儿开始,而且是沿了一条弯曲路线围住塔四周。”“是宋朝的?”“哎,不过也说不准,反正是在百多年前被人将图景描绘在上面的。”
“是不是大宋朝的东西,大宋朝的?”我挪近身子,边看边在医生身旁嘀咕,
“当时的描绘人依照宅里主人的意见,根据人们建造宅子的功业大小,将上百个稀奇古怪的符号密密麻麻描画在塔身上。这塔其实是一座宅内主人的功德碑。现在我们的分歧是……”“您早这样说不就可以了?建造功德碑在当时社会十分风行,只是像这样,连一户人家也要立一个碑,实在是有些……”“现在我们的分析要跟上各种分歧出现的速度。我用眼睛观望,直觉告诉我,记号只在图景周边存在,离开四边,其它地方就只剩图画了,但若用手指触摸,我的感觉又变了:在这座塔上镂刻的确确实实只是一些记号,整座木塔上的景致是由记号堆砌而成的。依据家史记载,凡在塔上动刀镂刻的工匠必须双目失明,”“这样做的好处很明显,这样做可以防止宅中隐情外泄。”皇甫甫说。医生继续说(这时他的情绪已经完全摆脱了爬钻柜子底层时的不稳定状态):“对塔的认识,基本上是用两种方式得来的,一是用眼睛看,二是像制作工匠那样用手指细摸。”
“需要来些鼓励,两种方法都要试试,”我站起来,看着医生的反应。
“是要对人打打气,”
“你说什么打气不打气的话,”医生坐在椅子上老老实实提出疑问,
“要想了解这一百年间的事,光靠打气是不够的,”
“这些事儿并不怎么难以想像,”
医生听听不是味,就用拐杖戳地面,睁开一双又红又小的眼睛,说:“我是十三号进的村子,你们也一样,本月十三号……今天该不又是个倒霉的日子?”
我对这话很反感,“该不该倒霉,要看事情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