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我还是准备将文字对村民的影响列为主要因素。这样一来,界石在整座废墟中的地位不仅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而且在我们不久就要拟定的草案文本作用下,它的地位与作用会发生递进式的嬗变,关于这,我是不会同你们两人在上课时间里商讨的。因为根本不需要商量。我要向你们提起另外一个问题,”“您就先把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吧。”在皇甫甫的话语中带着向医生苦苦相求的意味,这使得冰窟窿内那些有形无形的东西突然都在往我身上某个部位涌来,这些东西本身就带有一种永久性的封冻功能(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它们一贯的行事方式),皇甫甫说:“医生在给我们上课时不同我们商议事情,当我们下课了,他又找不到人商量,但我们对您可关心着呢,不说就不说吧,”“看讲义,看讲义。”我说。
“你别想他会归顺于我,让他反对好了,冷嘲热讽都可以。”皇甫甫对此次勘查的指导思想持何种态度,医生似乎并不关心。“我们应该怜悯这些毫无预知感的古老村民。他们一年到头所为之担忧的尽是些怎样解决基本温饱的小事情。我现在……我到现在都能想像得出这些村民当年是怎样在巨宅门前像一群(他们相互之间非常熟悉,彼此又十分厌恶,在宅院前排队却很认真,对具体队形的展开要求很高)乞丐一样向宅里老爷讨些许赏赐的,任何人要是进入了此等人的行列……”“您的草案文本现在在哪儿?”“加入此等行列的作家保证能够为自己出书,”医生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慢条斯理说,“您写《进攻村庄》,又没能真正进入村子之中,想在书里写出你祖上乐善好施的品行,却不太了解当时许多事情的起因,你家宅院大,要雇许多长工、短工,你家祖上想让进宅子的人通过为你家打工养活自己,你家府宅修筑高坝,把整整一条河流都给占用了,在府前府后的大道上,你祖上差人拦截过往车辆,强令那些过路者向你们交货纳税,城里的煤霸、盐霸、肉霸、皮革大王、烟酒大王、饭馆妓院的老板、车行老板、棉纺丝绸业主、建筑行业的老板、数以千计的警察、公差、几个全城闻名的大官僚、一批批流氓地痞恶棍、历年卸任下来的老官吏、城中居民和他们的子孙万代,在他们之中,有谁不恨这儿的?”
“只要有道理,就能站住脚。”医生强调说。“恨得有理。城里人对你祖上的认识,其根源就在巨宅内。恨得有道理,有道理。”
“我在书里没写这些。”我说得很轻。
“他不写这些,自有他的道理。”皇甫甫仍然站在我这边,同医生作对。
“我只是不照你们说的去写。”我说,“但从根本上来讲,我不写这些东西,简直没法在世人面前混下去了。我用在几年间被持续不断保存的记忆,写出了过去在一二百年间发生在宅子里的故事,而且几乎是一种一冲到底的排泄式写作方式。难是难了点,不过,现在每天我都在对自己进行压迫,压榨自己,用记忆用回忆进行压迫。这些、这些个……乒乒乓乓的,这几年时间都用在穷追猛打上了,我说,巨宅里的老爷们,你们其实是蠢人干蠢事,村庄这么小,就手掌那么大一块地方,你们怎么就不会幽着点,怎么就把村里的许多丑事都捅到城里去了,得罪人哪,你们可真成了全城人的死对头啦,”我在后来又咕哝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我不这么写……把村里、宅里、城里的事情像烤羊肉串那样集中穿在一根小棍子上面给大家看干吗?这么做有什么劲呢?”
“明说了,你是不想负责任。”医生虽这么说,但心里对我却恨不起来。不仅如此,我在书里的某些写法,他是很赞同的,譬如以前在西间做手术那阵子,除了我那么写他,那么写我们两人在手术台上相互骑来骑去医治背疾的事情,难道还会有别的什么人,用相同的方法如实写出医生当时的严重状况吗?医生查看了几页草案文本,最后将文本翻至序言部份。他这次好像从哪儿得了一条很硬的依据,对我和皇甫甫说:“对于这一条,你们恐怕只能遵循,没了这条,我们这次组队前来村庄遗址勘查也就……”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故意提高嗓音问皇甫甫:“这次活动结束后,你们研究所会不会把你正式调进所里?”“我早就进所里了。”“那么他们会不会因了这事,把你调至研究所的领导岗位上去?”他立即回答我说:“这也说不准,外面人很看重废墟遗址考察一事。不过,要我上去,说快也快,只要研究报告一出来,再加上锯木液的研制成功,调个把功臣进领导班子是极自然的事儿。”我往远处讲台上看了一眼,说:“那你看他呢?”“看谁?我回城以后还要看所里谁的眼色行事?”“我说上面那位,他能不能因为这事而被寄事院长看重,把他往上面提?”皇甫甫似乎有点不解,结结巴巴说:“医生与我们不一样。他来这儿只是为了陪伴别人,哪会上寄事院长的心呢?你写小说,与这座废墟有比较直接的关系,我呢,也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但已经是非常间接的事了。医生来这儿主要是借着他同你的私交,他来这儿真的不为什么,一点不为。所以,你看出来了没有,医生整天在上面讲来讲去,只是为了能在考察文本中确立一个由他提出来,并且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