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村庄的遗址,其形状像一面扇来扇去扇缺了一只角的蒲扇,它的东南面突出,往下则两边逐步收缩,一直到我们现在站着的界石这儿,中间一块空地,或者说是一块在地底深处找不到任何瓦砾砖石、找不到半条碎木片、不见一口水井一条通道的空旷之地。我们寻思,当年没人会无缘无故孤零零来到空地上,带上一家老少,带一点饮用水、口粮、水果,坐在旅行袋上悠闲自得进行野餐,当时在这村子中谁会无事往空地上跑?他们会吃完午餐,取出杯子,冲一杯红茶,慢慢饮用,享受午间阳光,每个村民都骑山地自行车,上坡下坡极其轻便,一群群村民整天地也不耕,菜也不种,房也不盖,汇合在村间广场上,唱歌跳舞欣喜若狂?我才爬上驾驶座一会儿,千万声村民唱出的歌声已灌满了我双耳,随后而来的他们放出的呛人咽喉的滚滚浓烟,医生驾车(车后拖着一辆电动车)来到冰窟窿里面,我帮着往车上装大包,拉好车上钢丝绳,拍击手掌,示意医生启动车子,许多村民涌到冰窟窿口,但没有一个村民敢走进冰窟窿,医生见我老是在向他做着同一个手势,忽然弄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同皇甫甫一起启动车子,开足马力,往村民堆里冲进去,医生好像没看见在冰洞外有这么多人在围观,或者他和皇甫甫根本不愿看到前面道上有许多人,他俩开足马力向人群中冲过去,医生的电动车从人群中一冲而过车子所到之处村民们纷纷被撞得东倒西歪正面受到冲撞的人全都趴在地上他们的身体被车轮重重碾压,医生他们似乎并没看见有人被车子压着了,两部电动车从人群中冲出,又一鼓作气冲上野外雪地,然后车子就像两股旋风在当时村庄空地上向四面高速转动起来,人和车轻轻飘着,宛如在冬天里降生的杨柳树叶片。我眼睛没闭上,可在冰窟窿外面那些被撞倒的村民是什么时候从冰雪地上爬起来的,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村民们摇摇晃晃拎直自己的身体,他们相互之间经过一番打量,重新汇合在一起,身体与身体贴合成大片大片的人体洪流,好像听见一声令下,村民们嘻皮笑脸离开冰窟窿口,追寻着医生的电动车轨迹,向广场涌去。当时生活在这座村庄遗址中的村民说什么也不会让医生的一部电动车给制服了,谁会心甘情愿没事跑到广场上来,使得我们这些测绘人员受到惊吓,像现在这样,一个个蹑手蹑脚爬上一部现代化的电动车……有的被看见了,有的还没被看见。
“天空灰蒙蒙的,怎么会是这样过日子的?”医生打开车前灯,灯光一束束照穿空地,当时是新年三月,头十天气温还算正常,到了月中旬某天,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棉衣厚重了许多,在屋外,村民们每人抱着一个木桩,排队往河边挤,木桩上浸透了冬天粘稠的河水,轻轻滴落的河水淌得村民两手都是,河水在木桩上滴着在棉衣上滴着(什么保障都没有)、河水从数天前开始在木桩上积累、变化、冲毁地理概念、河水像成群的野猴一样老实巴交、村民们为此愿长时间抱膝而坐、今天出来的人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就行了、当时我就穿了件花格子绒布衬衫,拎了一只竹篮,骑着自行车跑到城西去买鸡蛋,(不是电工平时干的活,不像在店里展览柜干的那些活)(村民们当时都用了张发黄的旧报纸当作扇子扇风解热,晚上还点起蚊香,驱赶春末早出的水蚊子)跑了几座桥,认了几个门牌号,安慰了自己几句,总是不停地对自己安慰、安慰,发展到一定时日,登自行车变成了开自行车,当时的村民不畏艰险,不怕迷信,把精力全部消耗在观察电动车的启动、行驶及它的外形上了,村民中的许多人从田边采来嫩草,他们用些泥巴调和,把草贴在木桩上,并紧紧抠牢桩子一头,让桩子直立起来,他们把当时写明摄氏二十四度气温的文字标签做成大块纸板,挨家挨户排列着贴上纸板,看看没别的隐患了,才让我出去登自行车,医生把杂七杂八的指纹印、流涎印、时间的齿轮印、人们被吊脖子翻转身体时各条手臂留在仪器上的油泥印一股脑全都化解在他的冰窟窿里面,当时——慢慢说也行,可能还会更好些,说说看看也行,反正现在来办这事已无法同当时就把这事了结相提并论了。我推动各条道路的路面,它们面积虽大,但经我一推,它们便倒了,过后连路带人都不见了踪迹,冬天的季节,一下子两下子、直接地、一点都不含糊就漫延进了摄氏二十四度高温的春天季节,医生说这儿没了春天,我看见当时村庄里的店铺中没鸡蛋买,温度太高,鸡蛋容易发臭变质,温度高了,窝里的母鸡也不愿意下蛋。冲过一道在车前阻碍车子前进的村民人墙,又会出现第二道人墙,我在车内不忍心踩下油门,六只手(我和医生和皇甫甫)共同压住油门下吱吱蹿起的烈焰,有油有火的时候就是这道公式:用手压住,我不同意医生的灭火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