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间里最后一排照明灯是在医生结束手术十来分钟后被主刀医生熄灭的。我走近挂放管子的高架,看不到护士的身影。剩下的羊皮管子好像无人收拾,东一根西一根随便被人挂在高架上。最后一排亮着的灯一直从高架顶部通到斜对面大门上面,途中没出现一盏暗淡无光的坏灯。在西间里医生接受手术的手术台四周围着层层白布,无数医生护士麻醉师接生小姐电器用具的维修人员羊皮管子制造厂商的推销员(一只只被灌满氧气的份量沉重的氧气瓶)偶尔朝我这儿观望几眼的几个陌生人他们都按照一定时序不知疲倦地在布围子四周钻进钻出。医生在雪白的布围子中仰面躺着,主刀医生握着利刃大气不敢出。在医生脑袋两旁排满了刚被送来的长管子。医生以前跟我说过,若是将来我开刀,在我头两边是放管子的最佳区域,他说:
“西间你可能没进去过,今后你有机会进去的话,我是第一个愿为你执刀做手术的医生。”
我说:
“在我头左右两边摆满管子,我的头处于管子当中,你开一刀用一根管子开一刀用一根管子,用完后往我头上一扔……”
“再开再扔,一直到手术结束为止。到时我将是第一个为你执刀的医生。”
我有意要多多留心他说的每一句话,
“在西间,您可算得上是老大了,”我对医生说,“执刀为朋友根治腰部坏死症……西间这么大,这么敞亮,不管哪位病人进去了,都会感到心惊胆战的。”
“可医生会感到心情舒畅,像我就感到很舒畅,根本没有任何限制,对于我这样一位为您执刀做手术的医生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事情了吗?”
他躺在床上,脸部表情稍有痛苦,但对于这类轻微的反应,别人不去关心或注意,病人内心可能会更加好受些。医生说:
“由我来为你开第一刀,你将对我感激不尽,你会的,肯定会这样的。”医生在手术台上迷糊了七个小时,一言未发。
我乘大家都在等医生苏醒过来都默默无声坐在椅子上时,悄悄在西间各个角落走了一遍。这一路走下来,连我都不敢相信,在整个西间里竟会出现这样一种情景:我的咳嗽声归我的咳嗽声,他们的沉默归他们的沉默,医生的昏迷归医生的昏迷,只有西间自身还像以前那么广大那么强壮,西间仍同以前一样,是间大手术室,而且正亮着最后一排灯光。
“等我从床上起来,等我康复了,我将重新回到医生的岗位上去,在西间为你做手术。就等上个把月吧,到那时,我来通知你。现在你别为自己的疾病苦恼,你在西间等我就是了。”医生用手推开挂在自己耳朵上的几根较短的羊皮管,附在我耳际说:
“接线员那儿就由你去照料了,我这儿……反正每次做下来,都要留出时间来休息,要增加营养……至于给她点什么东西,由你决定,给一只皮包,就能使她高兴,”
“那谁让我高兴呢?”我使劲摁自己大腿,说,“在这儿,谁能使我感到满意?她太差劲了。从小就这样,差劲极了。”我不想同医生继续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但又不忍当场回绝医生,我从医生耳边拿走一根管子,在空中拿着管子左右打转。我对他说:
“您现在下床,没人看见,他们都坐着呢,这些傻瓜从来没离开过您的手术台。”
医生接过我手中的管子,也在空中打起转来,
“这些狗娘养的,太习惯于沉默了,习惯坐在椅子上等病人康复,等病人苏醒过来,他们这些人,”
“您下床多久了?”
“我下床时间再长,也不会惊扰大家的,”
我听从医生劝告,身体往前挪了挪。医生慢慢睁大眼睛,仰面望着屋顶,他躺在床上的姿式像一块厚大的石碑。
(医生不准备对我提起别的问题)。他要在这张手术床上躺上十几个小时,或者躺上几天。到时仍要看主刀医生的意思行事。我像来到一条步行街上自由散步一样,忘了自己是陪客,推着几位小护士往布围子中钻,我吩咐她们出来时,每人都得带上一捆医疗器械,带不了这类东西的,可带点轻便的东西出来。我在布围子外面走一段拣一段,把护士扔下的管子聚拢来,集中堆在高架前面一块空地上。去年这时我同医生……当时我们两人好像正在城市郊外几座村庄里乱跑,现在也应该是我和医生不顾一切在村里乱跑乱跳的季节。医生躺倒后,我们去乡下的计划就彻底被耽误了。
西间里唯一一把水果刀被医生撂在脏兮兮的铁片上。
他把一瓶很苦的药喝了一半,闻着自己浸过防腐液的手指,缓慢穿过医院电话总机房,
“就用这点也能过关了。”
“哪点?”我问医生。
“就瓶里那些。主刀医生说,就用那些,”
“不痛不痒。”
“……”
“这么说有什么偏差?”
医生十分欣喜,
“两步走,对于这类病,我一贯主张分两步走,一面是用药,一面是反复做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