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夏夜,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山峰后面升起来。
皎洁的月光,照着村头的大槐树和树下的土谷祠,祠前的晒谷场上,一群小孩像麻雀样的叫喊着乱飞着,有一人唱起了儿歌,其他的人立即跟着唱了起来:
六月六,落大雪,
苦哩个兔子山上歇;
兔子还有一身毛,
苦哩个鲢鱼水上浮;
鲢鱼还有两只眼,
苦哩只螃蟹钻石眼;
螃蟹还有两块夹,
苦哩个瞎子走人家;
瞎子还有一根棍,
苦哩个驼子如何困;
驼子还有一张弯弯床,
苦哩叫花子找婆娘……
住在土谷祠里的江南癫子,搬出那张镂花的破木椅,放在祠前的扁豆棚架下,锃亮的黄铜长旱烟杆,在地面上响亮的敲了敲,在晒谷场上玩耍的孩童便全都飞了过来。
“江南癫子讲白话喽!江南癫子讲白话喽!”大伙儿大声尖锐地叫着。
钟锤子俨然是他们这一群细伢子的司令官,他的前额过高地突起,像长了个瘤,而两颗龅牙几乎横着从上唇伸出来,生生的把上嘴唇撑起,快要把鼻孔盖住,露出红红的牙龈肉,那唇龈间相连的肉筋和蚯蚓似,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像挂在槐树上敲铁钟的一把锤子,他一边叫大伙安静,一边划着洋火给江南癫子点旱烟。
钟锤子是宁玉的二哥宁金。
江南癫子背靠着木椅,接连吸了三袋烟,口里喷出的烟雾在大伙的头顶上飘荡,这时,西北面的山崖上,有好几团磷火在移动。
“癫子爷爷,讲武松打虎的白话。”扁脑壳说。
“癫子爷爷,讲诸葛亮斗周瑜。”吊死鬼说。
“癫子爷爷,我要听薛仁贵东征。”软狗屎说。
……
“这些都不好听!我要听狐狸精的白话!”茅屎盖大喊着。
茅屎盖就是宁玉,村子里最脏最臭最顽皮的小孩。
“好!好!伢子们,都别争了,今晚,依茅屎盖的,我讲个狐仙大姑的白话。”江南癫子拍拍宁玉的头,嘴巴和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那烟雾正朝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个大脑壳的吊死鬼喷去,呛得吊死鬼不停地咳嗽。
江南癫子敲出黄铜烟杆里还闪着红红火光的烟团,烟杆嘴靠着他黄黑的牙齿,另一头抵着地面,机灵鬼的钟锤子,忙着给他装上烟丝,擦着洋火点着,吸一口,慢悠悠的开讲了:
“好久以前,村子里有个穷书生,白天到田间做工夫,晚上就读书,经常读到雄鸡叫三遍遍才困觉,参加了好多次科举的考试,都没中秀才,但他不灰心,耕种读书是祖宗留下来的传统,他一直恪守。不管白天多累,晚晚都要读书。一夜,读到夜深,迷迷糊糊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突然闻到一阵清香,抬头看时,一个皓齿红唇的妩媚女子正用一根禾草来挠他的耳朵和鼻孔,这修女子是狐仙大姑变幻来的,是他的高祖做了好事,积了阴德,感动了天庭,上界派她来帮助他的……”
夜晚是那么的宁静温馨,银盘样的月亮在云海里缓缓的行驶着,小河在月光下闪着粼波,汩汩的唱着欢乐的歌谣,老槐树也在风中低声的吟唱,茂盛的扁豆藤爬满了竹架,地面上留下月光筛下来的各种大小形状的跳动的光斑。
江南癫子旱烟杆的烟头在阴影里时红时暗,在他停下讲述抽烟时,听得到烟丝燃烧时发出的“咝咝”声。
当细伢子们听得入迷的时候,夜空里响起各家呼喊小孩回家困觉的叫声,只要一家开叫,陆陆续续的,其它人家也都叫开来。
“扁脑壳,快回家困觉!”
“软狗屎,你可真是堆臭狗屎啊!天都快光了,还不回来睡觉?你祖宗造了什么孽,出你这么个活宝!”
……
江南癫子的声音嘎然而止,细伢子们谁也不愿走,扁脑壳摇着他的烟杆,茅屎盖爬到他的背上,扯他白白的胡须,恳求他把白话讲完,可江南癫子就是不为所动。
“时候不早了,都快回去困觉去,明早,你们要早起,放牛的放牛,放羊的放羊,扯猪草的扯猪草,砍柴的砍柴……我若再讲,家家的爷娘该骂我江南癫子啦,明晚吧,明晚爷爷继续讲,伢仔们,都回去吧,回去吧,早困早起,三分财喜……”江南癫子拍马屁细伢子们都赶回家去。
细伢子们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江南癫子的扁豆棚,踏着月亮回家,满脑子里还是江南癫子的白话,睡觉了,梦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