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又是一阵风起,桌上烛影摇曳生姿。
谢予终于偏头看了一眼站在右后方的问情,又回看向那扇摇晃的窗子。
问情心下了然,走过去抬手准备关窗。
身旁忽然间多出道身影来,他手一顿,侧首望去,原是折风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他用手肘捅了捅关窗这人,声小如蚊,“你觉着这人说的话能信吗?”
问情将窗子关严实了,转头看着折风一副深思的神情,先前到嘴边的‘当然不能信’下一刻就换成了。
“我看主人先前说小裴将军的话,套在你身上也是毫无违和感啊。”
这话说完问情便抬脚往谢予那边走。
倒是折风还搁原地站着,喃喃道,“主人先前说小裴将军……”
似乎是想起来方才的情形,放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折风不怀好意地冲问情走去。
走到这人身侧,谢予就在身前,他到底也不敢太放肆。
但这事若叫他就这么算了,他心中倒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咬着牙缝冲这人放狠话。
“你是觉着最近武功见长,想与我切磋一番?”
问情脸都快笑僵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倒也不必。”
折风虽说脑子少根筋,武功却是极好的,他倒也没有这样想不开。
似乎是听出问情话里的憋屈,折风心情大好地把下巴一扬,“算你识相。”
身后两人的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身前坐着这人,但他也懒得管,只看着对面人。
柳仁早起身离开了凳子,但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慌乱,“公子,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挨家挨户问呐!”
他拍着胸脯,似句句发自肺腑,情真意切,“我一个人可以说假话,庄子上百户人家,几百人,总不能都跟我一样说假话吧?”
“公子若是觉得我说的话有假,那你去问啊!”
“随你去问,我保管他们都是这个回答。”
他面上神情有些扭曲,“那贱丫头先毒害老庄长,后杀姜眠,庄子上谁不知道?”
谢予就这样看着他疯疯癫癫地急于同他辩解,急于得到他的认同。
柳仁现在的状态几乎有些走火入魔了。
似乎谢予不说相信,他便能继续这样说下去,找一千种、一万种说法来证实他的话。
若是常人见了他这番神情,必然怕得应和,忙跟着他一块说起林献的不好来。
可坐在他面前的人,偏偏是谢予。
他对柳仁这样骇人的举措无动于衷,甚至抬手端了桌上茶来喝。
良久,久到柳仁那股劲儿缓过去,久到他看着还坐在那儿的人已经心生惧意,久到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先前冷冷看着他疯狂的人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怜悯和可笑。
屋中静极了,只有烛火偶尔响起几道‘噗呲’声。
所以谢予开口的时候,声音不大,却在这屋中落地可闻。
他的语调很平静,淡得没什么起伏,却有一种平静的疯感。
那双眸子看向人时,就算什么情绪都不带,也会给人一种审视的错觉。
“你们就是靠着这番说辞,骗过外来人、骗过邻里,甚至……骗过你们自己吗?”
窗子早已关上,屋内炉火也燃得正旺,可柳仁还是觉得,是柳庄的夜太冷了。
不然他怎么会从头到脚冷得发颤。
快八年了……
他们这样传了八年。
故事的主人公也这样看着他们传了八年。
邻里之间偶尔闲聊,他们提起这个话题,总是带着几分旁观者的批判和愤恨。
外来人到庄子上借宿,他们没话找话也要提起这件事,直到看到那人跟他们一样愤恨、一样不可置信,跟他们一起批判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他们终于满意了。
于是这样日复一日地传下去,自己一遍遍说下去,说到现在,他们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如同眼前这人所说,他们骗过外来人,因为那些人不知道内情,只知道人云亦云。
他们骗过邻里,因为邻里也同样希望这是真的。
骗到最后,他们终于骗过了自己。
他们告诉自己,事情就是这样的,在柳庄有个住了十五年的怪物,她从小就与正常的孩子不同。
她知道自己是从京城来的,所以不肯接受自己只能待在这么一个小庄子上。
所以她从小就想离开柳庄,也因此对带她离开京城的娘亲怀恨在心。
后来她娘与柳元两情相悦,心思歹毒的她为了自己和她娘还能被接回京,害了整整两个人的命。
而这个人,就是林献。
他们这样传了八年,传到这人回京又回庄。
终于在这一天晚上。
有个人跟他说。
恭喜你,骗到最后,终于骗过了自己。
是啊,他原本是骗过了自己的。
因为外人的不知情,邻里的有意、自己一日一日的催眠,他周边响起的都是同样的声音。
直到今夜,终于,千万人之中响起了一道不同的声音。
他说,他信了?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