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发在新街那一排馆子的其中一家买了四个苞谷粑,同店里吃米粉的老头一起摆阵龙门阵吃掉一个,又拿着往老火车站背后走啃了一小半,剩下的都拎在手里,满嘴流油的往王祥开那破房子荡去。
老远只望见王祥开那矮房子的门关着,想来街上也没碰到,因走到窗户朝里哐哐拍木架子里的玻璃:“格老子还在睡觉唛?还没起来?太阳晒到河洞门去了,快点起来。”
拍完窗户又来推门,不想里面没锁,推一把,木门框子在地面磨了两下,哐啷一下豁然轻松往里打开来。他那玻璃上挂一块绿油油脏兮兮的烂床单,虽能透光,屋里也晦暗的一下看不清什么东西。
因他是来过几回,径直往王祥开的床头去,一面说笑:“啷个嘛?死了唛?恁叫你都不答应,起来去坐茶馆啊。”
王祥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不知死活。
潘天发心头便慌了一下,更朝人面细细瞧去,并狠狠拍他的肩头:“王龟子!王龟子!王龟子啊——”
眼前的人稍动了动,也就是虚虚的睁了下眼睛,微微摆一摆脑壳,又歪倒下去。
潘天发才放下心来,仍要拍他一下:“还有气儿出来你在这里吓哪个!喊恁半天不答应!”
他把那两苞谷粑像钱袋子一样随身拎着,又从窗户边端了根板凳过来坐下,语气里的担忧清减了:“不起来了吗?起来坐茶馆啊,去不嘛?不得行了吗?喊你格老子把王科喊下来,爬不起来好歹还有个人扶哈你背哈你,不信!你晓得了哈。”
“……”王祥开非是听得惯,而实在动不了身体,更莫谈爬起来摔碗砸筷。
潘天发瞧他反应多了些,嘴上也更高兴:“啷个嘛,真是要死了吗?睡恁大早上还不起来,没吃东西嘛,这天又不冷还把铺盖盖着,这才十月出头,冬月腊月你背床铺盖出门吗?”
“……”被子盖到胸膛来,外面看不见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王祥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但只瞪着床顶的蚊帐。他不睁眼也罢了,这样睁开,反而叫潘天发这个活了近一辈子的人心头也惊骇的不敢直视,他这个年纪来见过的死人不少,将死之前的却没如此仔细的端详。本来屋里光线不好,他瘦的恐怖,两边骨头凸的厉害,一张老脸青黑不一,深陷进去的眼睛像两颗混浊的玻璃珠子。这哪是个活人啊,分明是块僵尸。
潘天发越发怵,嘴上越捂不住:“起来得了不?你是哪里不舒服唛?给你喊医生不?你是……你这个还有啷个好看式啊,我谈让你把娃儿喊下来不听,一个人在这里死了都没得人晓得,你这个人是谈不听的,把人家的钱拿着人家也没恨你,还是要有个老辈子的样子欸。”
多看一阵也习惯了,又开始语重心长起来,他一面说一面把捶在侧面的双手放到膝盖前面:“你啊,这辈子也差不多了,年轻时还是有得意的,老了还搞恁大坨钱来,你那钱捏着整啷个嘛,背到棺材里吗,喊你拿出来看病你也舍不得,喊你给娃儿你也舍不得,拿出来买件好衣裳都舍不得,你那钱捏来整哪样嘛,真是二天背去打赏小鬼儿阎王吗……”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半天,转过来要蔑视他,望一阵,人一下来了气力,奋力挣扎一阵,竟然自己撑着木头床板半坐了起来。潘天发愣一瞬,道他先前都是装模作样,又道:“回光返照唛?还要哪点不服啊?”
只见王祥开闭着眼睛微喘一阵气,那气也是蜘蛛丝一样的随时要了断了,潘天发下意识把苞谷粑递给他:“吃点不?还晓得饿不?”
王祥开睁开眼睛,即使这时有狗来咬他他也只能四仰八叉任他咬了,那几只蚊子在他床上脸上飞半天了,可落在额头上,王祥开也看不见摸不到。
潘天发道:“还不死,你不死哪个死啊,苍蝇蚊子都来咬你,你又还有几天嘛。”
“……”王祥开的脑壳总算有力气左右扭动一下了,见他指一指窗户那里,猛的捶下来,又抬一抬,再捶下来,反复两回,听潘天发道:“我走啷个嘛走,我走了都没得人给你报信,我去给你把娃儿喊下来,要不?”
“……”窗户下面暖瓶里的水倒了端来!
王祥开即使有力气也不抬了,散焦的目光悄悄望向门口外面,许多人在外面坝子里说话,数不清的人,还有许多人在这房顶上走路,数不清的人。
“吃口不嘛,还滚(热)的,不啷个很冷。”潘天发把那个油腻腻的袋子在他面前晃一晃,缩回来,牵开,掐一个给他:“趁滚(热),饿不?想饿着去吗?”
半晌没得回应,王祥开的脸垮下来,被定了身一样。
“你啷个个不满意嘛!”潘天发就有些焦虑了:“我没谈你别样噻,我只说你不耿直不顾虑下辈而已嘛,你恁恨我整啷个嘛,我没过分谈你啷个噻,你喝水不?”
潘天发唠叨着,竟然像有些哭腔的意思,他摸索着把苞谷粑塞他手里,另一个放板凳上,又东张西望的爬起来给他找水喝:“你是像有个娃儿的话好安逸啊,吃点儿喝点儿喂点儿,哪里痛帮你送到医院去照顾你。外人又是说,你本家屋里人,外人哪个来管你嘛。”
暖壶里有个鬼的水,支几只腿的桌子上那盅里有个水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