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山里全是年轻力壮的劳动力,正逢知青下乡,读书人也是济济一堂,他一个肚子里一滴墨水都挤不出来的二流子要在这些精英中脱颖而出,亏得他活泛机灵的脑子。大约他前一世不是苏秦的马夫就是张仪的门童。从文化大革命到计划生育,到红卫兵到左右派,从大练钢铁到大跃进,从土地下放到大锅饭,这位比泥鳅还要狡猾的先进积极分子起起伏伏数载始终以冬麦一样顽强的状态欣欣向荣,一茬又一茬。
说是恶人有恶报,但活到如今七十几这个岁数,于他的恶报大约是年轻时最大的官职是小组长而没有当上大队长,没有娶到叫他称心如意的貌美如花的堂客而只娶了朱慧芬这又矮又瘦的蚯蚓一样的小妇女。又或是像大部分到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身体各个机能开始歇菜一样,一个感冒要头昏脑涨躺床上好多天,在新岩寺摔了一跤把左腿摔断躺了大半年,因常年酗酒抽烟把五脏六腑泡的混混沌沌。
那些都不算惩罚,还不如他自我感觉的到这时年轻漂亮的姑娘们看不上他,到这时还没有像城里的退休干部一样什么事都不干天天拿着花不完的工资打牌坐茶馆。连儿子还没有娶媳妇生孙子他也不甚关心,连黎华英向他讨要十五万做彩礼他也无关紧要,他甚至还要大方拿二十万叫她来抱大腿,大约他上辈子烧了太多高香,上苍这一世才对他格外厚待,一个十万都拿不出来的老头却把事情想的好像几十万也就是兜里的几块钱一样。
他这一点又和潘天发十分相像,那个人又是,明明如今笔杆子都拿不稳,平日聊起时事国情却豪迈的像自己一个人就能打下外国敌人一支部队一样。
这个吹牛时与潘天发十分相像的,被上苍厚待的恶人在晚年时除了欲火难平的咳嗽无法掩饰,在其他衣着打扮上还是十分光鲜亮丽的,走路的姿势依然一副‘我是领导干部’的架势。而此时这位领导干部却像行尸走肉一般双目空洞无神的走进石岩大桥车站旁边一家光线昏暗的茶馆里,这于所有人都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他将从老菜场后面过来,手上还有与李国珍发生争执时被推倒在地而摩擦的灰。他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撮毛发从洗的发白的青布帽子里钻出来,他的抬头纹像枯死的柏树皮,他的眼珠浑浊,他花白的胡子轻微的颤抖着,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在抖,他的长长的带着白菜绿一样的指甲在桌上无意识的抠来抠去,他脚上干净的黄胶鞋被茶馆里的谁踩了好几个脚印。
旁人任谁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反应,他怔怔的盯着面前桌上的茶,耳朵里老头儿们吹牛的声音像从棕涧潭底传上来的。有人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并递烟给他,料不到这一拍竟然把他拍得吐了血,他在最后快要闭眼时脑子里快速闪过这一阵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第一次开李国珍玩笑时她在地里锄草,没有太大反应,第二次背着手走近同她说话她也还是没有发脾气,反而正常的同他说了话,到第三次他找她一起去公社赶场……他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诡计,而真正的目的正是他手里这十一万小川准备用来创业,如今要准备做彩礼的救命钱。王书贵被人七手八脚扶起来又摇摇晃晃的倒下去,这回再吐出来一口血他就彻底起不来了,眼珠子也停止了诡异的转动。
坏人也没有活得万万年,他在他七十四这年因被李国珍连哄带抢的骗去十一万,便宜没占到好大,如今她却翻脸不认账,任他如何允诺祈求却一分讨不回来,而恼恨失悔的激发了心梗,一口气没上得来,一命呜呼去。
至于他在那眼睛还能闭合的几个瞬间想了些什么而令得他的表情狰狞,大约是没讨回来钱财,大约是没看到儿子为他光宗耀祖,又或只是单纯的惊讶于他当时怎么喘不上来气了。
王书贵的葬礼十分繁琐复杂,古稀以后的老人过在了外面,灵魂是回不来屋里的,需要道士和尚三问九招,要先生敲锣打鼓,要孝子贤孙一路喊魂招幡引路,小川还在计划如何办喜事,丧事先跳进门里来。
王书贵的尸体被火化回来后,欢声笑语的丧事在上石坝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当然这热闹也不全是因为这老东西终于走了,其中一部分也是为久违的,愈见清冷的难得的热闹。生死有何要紧,死的不是自己,快活才是。
这时仍有许多声音感慨他从前年轻时候的荒唐事,仍有小声提及他与各位妇女姑娘的风流,她们一说起这风流,笑声就一直从坝子传到里面灵堂底下。不怪她们,连小川自己也不很伤心难过,一直到父亲出殡上山他都没反应过来,早上出门去李敏家时还躺在床上打呼噜的人下午忽然成了一具尸体,离奇的像一桩光怪陆离的诡谈。
真正伤心的朱慧芬,她在一面伤心一面愤恨的情绪中哭瞎了眼睛,人没了,钱和与他最后一起风流的那个女人消失了,想一想,往后的日子黑的像外面敲锣打鼓的夜一样阴森而恐怖。
一直到道士将他的魂喊回来,期间李敏一直以王家未来准媳妇的身份陪同小川忙碌奔波,不仅李敏,连黎华英也是前后帮忙搭手,礼仪周到,众人看在眼里,感慨万千:没得运气,眼看马上就要添媳妇抱孙子了居然这个时候病死了。
王书贵一搞十来天的丧事给沉寂了许久的大山带来了久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