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忠传和老张夫妇都不说话,潘天发又道:“钱够不够嘛?做生意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儿哈,莫遭人家骗了,你看你潘运哥哥。我们屋里倒没得事,屋里你不要挂心的,老的小的都好得很,身体好不要担心,恁多兄弟姊妹都在身边呢。你只管好好顾好你自己,顾好你跟叶舒,马上你也升级了,你也要,好好挣钱,好好把小家庭搞好,有啷个事遇到啷个困难一定打转来,妈还在呢,妈老汉都在……”
忠传低着头没有说话,屋里用钱的地方也多得很,信好马上高考,不晓得他会考成个啷个样,考得好也担心考不好也担心,考好了学费生活费一开学就要好多钱,恁多年把忠承供出去,他将将出来没有好几年马上这里又进去一个。
可万一考不好呢,考不好他转来整啷个呢,现在种庄稼都兴讲文化讲发展……,终归大家都成家了,大家都走出去了,一屋人下面还有几个屋,睁眼闭眼总是个愁。
忠承已经在大家的热切中无力的挂断了电话,刚才他还像一锅沸腾的热水,眨眼他却骤降了温度,变得冰凉生冷,连想要扬声恶骂的力气都失去了。
是他变了吗?他不禁在心里怀疑,怎么会这样?怎么从前一直眷恋的令他感到是心底最深处的寄托,灵魂都深处的向往的家和家人,令他想起来就感到快乐和温暖的存在,到今天变得这样陌生,不耐,和悲哀。怎么会这样,怎么是这样,他实在怨愤又难过,难过得崩溃,怨愤得巴不得这辈子与她们再无瓜葛往来。
......不如像父亲二哥二姐那样,一个电话也不要打,不闻不问更好。
头晚把嗓子喊破都没反应,第二天却不请自来,还一来来俩。一大早忠传还在秧田里扯秧把子,老张刚把机器背到黄泥磅水田里,潘天发将来还在坝子卷裤腿换鞋。王正书先到,他在灶房后面的堰沟上同黎书慧说了几句话后就直接往秧田来了,他是光着脚来的,所以他一面客气的同忠传打招呼,一面直接下来田,把忠传愣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更令他意外的是罗昭全李国珍也来了,两个人看到王正书倒并没有其他狭路相逢这样的严肃反应,各自点点头,一同难为情的,尴尬而诚恳的散烟给老张。连同潘天发都成了被亲热的对象,然后罗昭全留下来下田扯秧子,李国珍客套的笑着,去找黎书慧和卢定芳。
栽秧子的队伍一下壮大了好几个,老张和王正书一个摇机器一个扶秧苗,罗昭全和忠传在田里扯,潘天发专门负责搬运,这活儿正好称心如意,不累人,还看着像勤快的很。
黎书慧暗自窃喜过了头,连连招呼忠传:“那小川烟酒提来是啷个意思嘛,人也不来说清楚,你给他送回去不?我这哈儿身体不好也没抽好多烟,我是抽烟喝酒唛还说给我留着抽了喝了,喊他来看他是有个说法唛,还是个人提回去唛,一味就放这里吗?”
在灶台边洗醪糟碗的卢定芳道也一心鼓动:“把两娘母都喊来,喊朱慧芬也来摆哈龙门阵,又没有明朝后天就办酒她在屋里忙啷个不出门。”
母女俩乐不可支,忠传喝完醪糟汤要出门时又听母亲道:“把李国珍也一哈喊来,她还怕笑吗来了又走了,还是她们罗昭全怕笑要她送来嘛?喊她煮少午。”
卢定芳开玩笑:“她怕他们罗昭全找不到路,怕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晓得这两个人也是,一从他神经有问题就再没跟人们说过话欸,这回还先见,还主动来帮忙栽秧子,恐怕那沟里头的水都从底下往上流转来了。”
“早上的太阳从后头那方出来的……”
忠传去上石坝喊小川,在心里把吴秀珍也一并叫来,反正她的秧子还没动,还等着管张家借机器。可没有母亲的张口她却不敢真正把她叫来,母亲总认为老张和她有些见不得的猫腻,前面几年为此与父亲闹了无数回别扭,终于如今父亲身体也不好了,不能再好心帮她做些砍柴推磨捡烂瓦砾等重活儿,嘴上还时不时被冷嘲热讽几句。虽然此事大家都不相信,虽然母亲她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吴秀珍在她心里假想敌的形象不好摆脱了。
吴秀珍在过了五十五后的面相与年轻时发生了鲜明的变化,这大约是山里人越来越少,她能转动五官变换表情与人交谈的机会愈发难得的缘故,致使她面部表情常年僵硬,从而逐渐展现出来与她性格极为不符的刻薄冷漠。尤其她认真干活儿时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眼角和脸颊两侧皮肉垮下来,颧骨高高的耸立,可能她并未真正板脸,但像由心生,远远看来全然一副谁借了她大米还了她糠的怨怼面相。
她在王二旁边的屋后点豇豆,翻土,打窝,淋粪,播种,覆土,忠传从小松林堰沟过去还道她心里算着什么不平事,当她发现有人走近,抬头来与她说话时的表情又温和亲善的像换了个人。她高兴的与忠传道:“走哪儿去?耍一会儿。”
“就走这里来。”从前只觉得她命苦造孽,心里格外怜悯,母亲在中间做了乱,忽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到如今两人情谊越发真挚:“点恁多豇豆吃得完吗?那下面又栽恁多茄子四季豆,二爷他们在屋里没有?昨天小川拎两瓶酒两条烟到屋里去呢,没说因为啷个,晓得屋里有人没有,我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