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的人到了65,皆是黄土埋到膝盖弯的风吹枯树丫模样,老张过了65,体力精神上却依然还是四十出头那个十里八乡人人称赞的劳模形象,举步生风,手脚麻利,嶙峋的脊背笔直挺立,浑浊的眼珠犀利依旧,依然整日摸爬滚打在山间田里沟,废寝忘食,不知疲惫。但岁月反正是不饶人的,你看那山川沟壑般的脸,和顶上稀松凌乱的花白头发,它像一阵猛烈的风呼啦从他身上刮过去,根骨还深深扎在地里,外头已饱经风霜。
潘天发早过了65,近来碰到,总这样感慨: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这会儿躺着硬是困难。半夜三更的,总觉得再等一会儿天就亮了,可再等好一阵儿,天还是没亮,人却因为恍惚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老张笑他:“你再吃好喝好点,哪天天亮了,怕你起不来。”
潘天发抽着边上老张未抽完的烟偷偷的乐:“我这把岁数了还不享福?像你一样拖一个女儿养老还要拖一个小子进大学?年轻时候他吸我的血,现在该是我享福了......”
可老张还不能,大女儿忠传怕不会有着落了,小儿子忠承却还没有成家,不能不提那口气的。
再换句话,即使没有身后事他也还是不会停下来,只要还有进出的气,心里就永远惦记尾巴后头那堆事儿,不止儿女,还有那一坡守了大半辈子的从河沟到山脚的黄土地。
外头模模糊糊有几声鸟叫,留了缝儿的门外一前一后挤进来两只翘着尾巴的猫,门外那方天色一下明朗起来,淡粉的云朵安逸的躺在天青色的半空还未清醒,老张摸着时间还早,同往常一样靠在床头摸黑在枕头底下找烟叶来裹,楼下堂屋的大门早响过了,后面灶房的门也响过了。
几截断叶子刚拿在手里,靠墙传来楼道里妻子黎书慧上来的脚步声,很快门被推开,黎书慧手里牵着围裙,径直走到里屋灶房楼上的玉米存放仓,嘴里悄声的: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五双,六双。又听到玉米窸窸窣窣翻来覆去的声音,她从里面出来了:“离不得在床上抽!蚊帐熏的焦黄,你起来抽要不得?”
老张不答话,依然专心裹着烟,她也不多管,转身又拖沓着快步下楼去了。
外头楼下坝子传来鸡鸭鹅扑扇着翅膀飞奔出去的声音,谷种还没下地,鸭子和鹅不能往水田里赶,黎书慧在房后檐沟两边围了转竹篾,很快,鸭鹅的声音渐渐远了,飞奔也变成了呱呱嘎嘎逐水吃食的声音。
鸡倒自在,满屋满院满地满山的跑,只要每天早上能看到十来只鸡蛋在,一般不讨它们嫌。
“吃饭没有——少喂点,撑着了哪儿来鸭子给你下蛋哦。”老张还在床上裹烟,隐约听到后檐沟路上有人喊话的声音。
又听黎书慧在灶房门口出声:“就是不下蛋呢,又不敢放到田里去,你这大背小包的背哪儿去啊?”
“哪里大背小包的,我姑娘,幺儿没人带让我去看两天,她婆婆不是下半身躺着不方便嘛。”
“有你这样当妈的才好呢,哪个时候喊一声哪个时候去,随传随到。”
“就是没办法哦,麻烦人,实际我还不喜欢到那里去,你们忠传呢?”
“送娃去学校了,喊开家长会。”
“快哦,看着那么大点儿的小孩,这才几年,看着看着就是大人了。”
“人家屋里跟风长,个人屋的当狗养。”
“嘿嘿,老话说的......”
两人的声音渐渐往后面檐沟去了。
老张的烟终于裹完了,偏头望墙上的钟,同往常一样,七点十分,两只猫在边上柜子下面豁了口的瓦碗里专心吃南瓜,花猫抢的快,麻猫吃完了也不着急,扭头见主人醒着,温吞的叫了两声,悠悠闲闲扬着尾巴走过来,在床下面站了一会儿,轻轻跳上去,跨过老张在床里找了暗处睡去了。
老张不管它,将未点的烟含在嘴里,下床套裤子,衣服披在肩上慢慢走出去,好多人都眼气老张那房子的原因除了纯石头搭的,再有是那视线开阔的阳台和下面好晒粮食的宽水泥坝子,无论何时站在这两处,一眼望出去,左右两边延绵不断几十里的大石包大山和树林,看不见的山底一条从黄高山水库出来蜿蜒而下的河道将两山分隔,对面也是高低起伏的小山林,及再远些几条河道汇合口,浑浊而磅礴的河流,马路,铁路,高山,树林,高山,远方,葱葱郁郁,茂茂密密......
这样看,那隐藏在延绵绿植中的房子也忽然温暖起来。
远方不知何处的狗忽然犬吠起来,不及听真,自家灰狗也猛的从楼下机器房里冲出去站在坝子边,后面歪七扭八跟着四只杂色不一的半月小奶狗,不大一会儿,四周犬吠声连成一片,上面大坪的,那边上下石坝的,和更远不知哪里的。
山里老人总笑,人再多,始终不及狗势。
下了楼来,穿堂过灶房,没开灯的屋里灶上盖着木头锅盖的大锅里热气腾腾,竹杆燃到了尽头,灶门口都是火星子,从旁边柴堆里抽出几根干透的塞进灶膛里,又走到后门口冲外喊了几声,不见回应。男人不进厨房,懒得管,拉了拉衣裳捏着烟从堂屋出来向外走去。
坝子边的狗听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