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赋税名目繁多,缴纳的时间也不同。
有一年一交,有一月一交,有一日一交,但大头是在八月底缴纳的。
虽然每家每户每年要交的赋税都有定制,可时不时会因为朝堂政策的变动而改变。
上头动动笔,下头刮地皮。
自然会牵动人心。
樊家是大昌里闾左癸字巷的第一家,一定是第一个被里正上门催收的,所以同里的乡梓们才会赶来打探消息。
他们没想到还看到了“里正被掌掴”的好戏码,瞬间就觉得耽误的这会儿功夫非常值得。
围聚的二十多乡梓们或蹲或站,小声说笑,都想要目睹更激烈的冲突打斗。
所以樊千秋服软之后,人群当中立刻传来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
能看到作威作福的里正被暴打一顿,就算少活上几年也划得来。
可惜一场好戏没有了。
现在,钱万年提到了征收赋税的事情,樊千秋又问到了众人关切的问题,他们才重新竖起了耳朵。
“税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你不会自己看?”钱万年故意继续刁难道。
“使君取笑小人了,小人不识字。”樊千秋堆着笑说道。
“说得也是,你这无赖子怎么可能识字呢,看你今日还算懂事,本里正就好心与你说一说。”钱万年拿腔拿调地说道。
“有劳了。”樊千秋说道。
钱万年看了看那些穿着葛布麻衣的乡梓们,心中暗骂一声穷鬼。
而后,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才故意拉长了声音,开始唱念了起来。
“长安大昌里户人市籍公士樊千秋,年十八,面黑身壮无须,无妻无儿……”
“里中有宅一区值两千,市中有货值三千钱,家訾总计五千钱。”
樊千秋听到此处,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大汉帝国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目的在于控制黔首的流动,方便征收赋税,派遣徭役。
所谓户籍,就是记录黔首身份信息的文书。
可以分为民宅园户籍、年细籍、田比地籍、田命籍和田租籍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民宅园户籍,里面记载了户主、户人和家訾的基本信息。
钱万年刚才念的就是樊千秋的户籍。
从这寥寥数语中,樊千秋看到了两个关键词——穷和贱!
穷自然是“无奴无婢,无牛无马,无车无船,宅小无田,家訾不过五千”。
这种程度的穷可不是吃不饱饭的穷,而是会要命的穷。
一次普通的伤寒,一次意外的受伤,就会逼得樊千秋卖身为奴,世代不得翻身。
而贱则是因为那要了命的市籍。
大汉臣民按身份可分为宗室籍、编户齐民籍和市籍等等。
除了刘氏宗亲之外,其余的人都是编户齐民籍或者市籍。
当然,奴婢和牛马一样,是没有资格单开户籍的,他们只能作为财产记录在主人的户籍中。
除了不被当作人的奴婢之外,市籍是最低贱的了,不可乘坐马车。
不可占有土地,不可穿丝绸衣服,不可出仕当官。
赋税比编户齐民交得多,打战服役会被优先征调。
好事轮不着,坏事躲不了,这就是市籍贾人的贱。
当然,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市籍的身份总有办法能改掉的,而樊千秋已经想到了好几個市籍贾人出仕为官的例子。
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他现在头痛的是三天之后要交齐的赋税这件事情。
樊千秋只是模糊地记得市籍贾人的赋税重,但是当那一连串的数字从钱万年的嘴里冒出来时,仍让他大开眼界。
“你是市籍又年满过十五,算赋两算,计240钱。”
“今年你未去戍边,应纳三日过更钱,计300钱。”
“今年你未服徭役,应纳一月践更钱,计2000钱。”
“你有家訾五千钱,每千钱交算缗27钱,计135钱。”
“你还应交户刍稿刍共2石,折算成钱,计100钱。”
“再有杂税一项,应交200钱……”
“各项合计,三日后你共要缴2975钱,拖欠不缴,当判为司寇二年,没收全部家訾。”
司寇可不是官职,而是一种徒刑,服刑方式是到有司去编织竹器。
钱万年念完之后,将手中的户籍版投回了竹笥中,趾高气扬地看着樊千秋。
“你可还有什么疑问?”
“钱使君方才所说的杂税是什么税?”
樊千秋读书的时候,对大汉赋税名目也略知一二,虽不精通,却从未见过杂税二字。
一个简单的杂字,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其中一定有猫腻。
这杂税恐怕不会交到大司农或者少府去,而会成为乡里的私钱。
日头底下没有新鲜事,苛捐杂税时时都有。
果然,钱万年脸色突然一变,有些狰狞地放低声音说道:“不该问的就莫要问,问多了是要死人的。”
“小人明白了。”樊千秋冷漠地点了点头。
看来他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