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顺着脚下熟悉的道路越跑越快,等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时,大树背后祠堂的轮廓都已经影影绰绰地显现,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棵大树还是不远不近地缀着,也只有一个虚影,仿佛永远都到达不了。
范宇觉得有些岔气,他弯下腰撑着膝盖做了几个深呼吸。再抬头,眼前猛然一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才发现树冠如盖,遮住了头顶本就稀薄的光线,刚刚还远在天边的大树此刻近在眼前,而更近的,是一双正在随风晃荡的脚,穿着沾满黄土的胶底鞋,落在半空中。
范宇忍不住又后退了几步,终于看到了那双脚的主人,他的脑袋伸进了一条牢固的草绳里,而那草绳又在粗壮的树干上打了一个牢固的结,所以他整个人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与树连接在一起,一阵风吹过,他便如风铃般摆动起来,孤独而自由。
范宇想起来了,梦没有错,这个男人确实已经死了,是他自己爬上了一张咯吱作响的椅子,将头颅伸进了绳结,然后两腿一蹬,在涕泪横流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因为他害死了这个镇上所有的人。
沉淀了很多年的恨意再次涌了上来,这种感觉太真实了,范宇突然觉得这不是梦,那这是哪里?
他看着男人紧闭的双目,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也已经死了。
这个想法让他飞速运转的大脑停滞了一拍,趁着他愣神的片刻,悬挂在树上的男人猛地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范宇却不害怕,反而更努力地与那双眼睛对视,树上男人的五官逐渐模糊,他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张男人的脸——脸色黝黑,五官硬朗,刺猬似的寸头和他很像,远远地看着他,面色紧绷,似乎急着再和他说什么话。
范宇觉得自己的喉头哽咽了一下,他知道这个人要和自己说什么——快跑。
“不用跑了,”范宇摇了摇头,“再也不用跑了。”
“快跑!”
“真不用跑了,你看我,我来见你了。”为了强调自己的话,范宇甚至转了个圈,向眼前人展示自己所言不虚。
那张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随后又恢复了先前的执着,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跑。”
范宇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轻轻说道:“哥,不跑了,我也死了。”
对面的人停住了呼喊,满目不解地看着他,隔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
范宇摊了摊手,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用难过,我长大了,遇上事了不能总跑,你说过,男人要有铁肩膀,我和你一样,有必须保护的人。”
那张脸上的悲伤便收敛了,唇边甚至出现一缕笑意,只是双目微红,整个人随着天光一起向西退去。
“哥,你去哪?”范宇不知发生了什么,才与亲人相遇又要离别,一切都毫无预兆,他连忙伸出手去够,却只抓住一片落叶。
他攥紧掌心看着渐行渐远的人影,他仍然在说话,嘴部动作如同慢镜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钉到了范宇的耳朵里。
“玉矿,戈壁后面的那条玉矿。”
“我不去,这次我要和你一起走!”
范宇徒劳地往前狂奔,那个人面带宠溺地摇了摇头,随后脸便毫无预兆的破碎了,像是一颗石子击碎了井中的月亮,等水面重新恢复平静后,范宇眼前出现了一个小男孩,身材瘦弱,打着赤脚,衣服皱巴巴的,眼睛却很亮,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畏缩。
男孩回头看了范宇一眼,毫不犹豫地朝着镇西跑去,那里正是那条被废弃的玉矿的方向,而范宇突然感到意识深处有什么地方在流血——这个场景太熟悉了,每个细节他都能倒背如流,那一晚他也是这样在哥哥的保护下跑向了那个玉矿,那是他经年不愈的伤口,那个男孩就是他。
犹豫了片刻,范宇抬脚追了上去。
和记忆中一样,沿着四壁转了一圈,范宇在一处低矮石碓处停住,搬开东南角上的一块木板,钻了进去。起初要猫着腰,穿过一段狭窄的巷道,洞内便开阔起来。他本以为自己该忘记了,可每一条岔路转弯,每一个上升下降,都像融在他的骨血中。在一片漆黑的安静中,他根本无需停下脚步回忆,直到最后的壁洞。
玉璧还在,茫茫一片玲珑的绿,朦胧间,他又听见了祖先吟唱的声音,带着一阵铿锵的鼓点,锤在他心间。
一直挂在脖子上贴着心口藏着的那抹绿意突然发出荧光,范宇伸手将其牢牢握住,环顾四周,一张张人脸从玉璧中浮现出来,男女老少,逐渐清晰,都是一张张欣喜的笑脸,他们急切地要同范宇说话,热闹的声音在壁洞里挨挨挤挤。
这不是老范家那个皮娃子吗?
宇哥,你怎么回来啦?
这还是以前那个小豆丁吗?
都长这么大啦?
变了,范宇在心里想着,他小时候躲进来避难那次,玉璧里出现的是一群他不认识的脸,虽不认识,却是他的祖先,他们护佑了他,如今却全换成了他熟悉的脸,是他的村人邻里,是他的家人,是那一晚死掉的人。
范宇感觉眼眶有些发酸,他摸着那张和他十分相像的脸,一点冰凉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原来你们一直都在这里。
范宇想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