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鉴看着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从树干中走出来,身形还是透明的,脸上是迷惘的神情,手足无措地看看自己的手,似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倒提醒了秦鉴,他还记得指尖属于何姒的温度,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他牵着手的那个女人消失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在慢慢淡去,变成一个影子,而那个透明的影子倒是变成了硬朗朗的少年,站在月光下,重新走入人世。
秦鉴知道,一段过往正在展开。
他的目光和那少年的目光一同落在靠着树干垂垂老去的妇人身上,那是令他们陌生却又熟悉的容颜,英挺的眉骨,玲珑的鼻翼,小巧的耳垂……他在这面庞上找到了每一处自己曾沉沦的细节,只可惜他无法再同她说上一句话——一步之遥,阴阳两隔,她活着时他长眠于地下,等他醒来时,唤醒他的人却油尽灯枯。倒似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谢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一阵无力感袭来,秦鉴感到自己的身形在虚空中变化,变得佝偻,生出皱纹,变成了与何姒初见时的那个老人。而少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过惊讶的说不出话的师姑,落到在夜色中依旧温婉大气的药师庵上,渐渐想明白了一切。老人消散在风中的那几个字,何姒没有听到的最后那句话,他听到了。他听到她说——可惜,不能再见到你一次了。
“不会的,”少年脸上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郁郑重之色,随后低下头,漆黑的双眸仿佛融进了夜色,他看着曾深爱过的那张脸,一字一句地说,“生生世世,黄泉碧落,我都会寻到你。”
话语太重,落进土里,仿佛种子,要生根发芽。而原本的那棵大树在这铿锵地宣誓中摇曳了两下,竟然迅速枯萎,一时间落叶纷纷。凉夜无风,漫天落叶没有随风飘散,一片片直直地下坠,落到树下的老人身上,不一会就细细地铺了一层。晚风直到此刻才到来,一出场就很猛烈,打着卷儿将落叶重新唤上天空。而落叶之下,原本被覆盖的躯体眨眼间消失无踪,那个老人和她孤独却华丽的一生仿佛秋日夜晚的一场梦,难觅踪迹——除了那面依旧反射着月光的铜镜。
少年蹲下身,仔细地掸去铜镜上的灰尘,他本想将镜子收到胸前,可不知为何,眼神忽的一闪,秦鉴这才发现那少年的指尖浸入了铜镜之中——他恐怕就是在此刻发现自己与镜子联结了。
少年犹豫了一下,做了个揖,将那镜子交还给了身边依旧呆立的师姑。
“就让它继续立于佛台之上,替你们庵主守护她生前居所吧。”
“可是……你去哪?”
“寻人,践诺。”少年想了想,转身挥了挥手说道,“她替我走完了最难的那一段路,如今该由我为她将故事收尾了。”
那少年的背影朝着山下走去,一如当年龋龋独行的少女,只是这次,他的身边没有那匹骏马作陪,但背影中却多了一份希望。
此后,山上多了个传说,说何仙姑羽化而去,吕洞宾木生而出,少年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倒是秦鉴愣了愣神——须知物外烟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他留给何姒的那个哑谜,原来在千年前已有了端倪。
山下的日子过得很快,时间翻篇需以年来计数,秦鉴看着昔日的自己在年岁更迭间迅速成长——他逐渐掌控了镜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老不灭,他开始探寻更多的古物,学习研究它们的力量,但他不想占有,他没有欲念,他只想在不同的磁场间寻找关于那个少女点滴——哪怕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笑颜。
而那面他亲手制成的铜镜则一直立在佛台之上,每次收集到一点线索,到头来却发现不过一场空欢喜时,他就会穿过镜廊,来到庵前,坐在那一截枯木下,一个人静静地待上一整夜,等夜风吹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他身上时,他便又有力量继续追寻了。
这种日子不知过了多久,连秦鉴都在永无尽头的墨色变换中感到麻木的绝望时,他突然在千篇一律的墨香中闻到了一丝湿漉漉的泥腥味。
少年的眸色亮了,他几乎是毫无章法地向着山下的溪流跑去,在溪水叮咚与轻快的歌声中,见到了已经深刻于心中的那张脸。
“阿姒。”秦鉴听到自己比少年更先喊出了声。
而少年并不是不想喊,他在见到那张脸的瞬间,突然忘记了语言和文字,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动作。他已在人世多走了一个轮回,习得了一身沉静稳重、荣辱不惊,可此时,他向下冲锋的同时,左脚绊上了右脚,踉跄了几步,终究变成了一团,以最快的速度滚到山脚,自然是没刹住车,直接掉进了溪水之中。
少年唰的一下从水中站起来,囫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满脸通红,也不知是呛得还是羞的,一双眼睛倒是不骗人,直直地看着少女。
那少女本在溪边浣衣,突见一庞然大物落入水中,受了一惊,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可随后看见溪水中立起个男子,似乎是摔傻了,不声不响,但皮相却好很看——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不是坏人,少女想着,渐渐恢复了坦然,也回望过去。
正是春夏交接之际,天气和暖,少年一身湿哒哒的衣服倒也不冷,但落在少女眼里,却像一条迷了路的落水狗,可怜兮兮的。
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