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脏话难听就说什么,旁人劝一个字便叫他们追着骂,久而久之,附近乡邻乃至士绅们都不敢掺和钱家的事。
那帮人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有恃无恐,不就是因为晓得钱谦益这个天下闻名的老宗伯快不行了么。
便搁在五年前,钱家各房又哪一个敢在柳如是面前说那秦淮河三字。
可这一切的委屈,柳如是都不曾对丈夫吐露半个字。
她不愿丈夫磊落一生临了却受这腌臜气。
不管那些无赖如何辱骂她,她柳如是都不会退让半分。
哪怕死,也不能让这帮无赖得逞!
“河东君,”
床上的老宗伯并不知自己的妻子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耻辱和压力,只想趁自己还清醒时多对一些文稿。
“清廷委派知县方亨上任后遵照清廷法令张贴布告叫百姓剃发,闰六月初一日,生员许用等人在孔庙明伦堂集会,一致决定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
消息很快传遍全城,绅民百姓鼎沸起来,清常州知府宗灏派兵丁三百人赶来镇压,闰六月初五日被江阴义民歼灭于秦望山下”
为不让丈夫看出什么,柳如是平复心情,继续为丈夫读着书稿中的文字。
她不仅人长得好看,声音也极是好听,文采更是斐然。
丈夫书稿中有很多地方都是她代为书写的。
“清军集中大炮轰击城东北角,城墙崩塌,清军蜂拥而上,江阴失守。陈明遇巷战而死,阎应元负伤后投湖,被清军从水中拖出,不屈遇害。
清军随后屠城,杀戮一空,其逃出城门践溺死者,妇女、婴孩无算。至二十三日午后才出榜安民,城内百姓仅剩大小五十三人而已。”
读到这里时,床上的钱谦益突然大恨叫道:“有降将军,无降典史!”
柳如是知道这是江阴殉国的典史阎应元痛斥降清明将刘良佐所言。
那位,也真是奇男子。
不想床上的丈夫突然泪流满面看着他道:“河东君,这些年我真是悔恨当初啊,悔的肠子都青了,纵是喝下长江之水般的酒,也去不了我的恨悔,去不了我的愁啊。”
“夫君,往事已过,何必自责,于明室,您已尽心,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说。”
柳如是忙安慰丈夫,虽说丈夫在弘光元年有降清失节之举,但旋即便知错了,此后十几年一致在为反清复明奔波,更坐了清廷几年大牢。
纵是当年有过,也当赎了。
“河东君,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知道我,可你还是不知啊”
不知哪来的力气,钱谦益突然撑着竟是坐了起来,双手也陡的有了知觉于被褥上不断捶着,“伱可知隆武以后,为夫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复明,而是为了衣冠,为了衣冠啊!”
说到痛处,竟是一把拽住脑后的金钱鼠尾辫,无比厌恶道,“我八十多岁的人了,难道真要带着这么根恶物去见祖宗吗!去见祖宗吗!”
说完,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阿爹!”
钱孙蕊被父亲的举动吓到,旋即也跟着哭。
柳如是没有哭,只鼻子酸得很。
可又能如何?
如今这天下男人不都留了这丑陋无比的辫子么!
前番听说夔东的明军突了出来收复武昌,她还高兴的陪醒过来的丈夫喝了一碗黄酒,却不想还是黄梁一梦。
那突出来的明军竟是降了!
可叹大江南北,再也没有真男子。
世上更无奇男子!
“二十年前,为了不带这根丑陋的辫子去见祖宗,我江南数百万军民奋起抗击暴满,最终落个活人不及死人香!”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钱谦益恨,悔,更怒。
当年清军占领南京活捉弘光帝以后,派出使者招抚南直隶各府县,绝大多数地方都慑于清朝兵威,纳土投降。
那时,包括钱谦益在内的所有明朝官员,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改朝换代。
哪怕满州人入主中原,坐了汉家江山,也不会想要彻底断绝汉人的传承。
然而,事实却是北京的满州人真的想要汉人亡国灭种,他们要使汉人不知祖先之文明,不知衣冠之传承,只知做唯唯一顺奴!
醒了,都醒了。
不甘死后无颜见祖宗的江南军民奋起反抗,首先高举义旗的就是常州府属的一个小小县城——江阴县。
继而江南各地全都揭竿而起!
谁说燕赵多壮士,谁说江南多文弱!
甲申年后,抗争最激烈,死伤最多的便是江南。
一年间,大小府州县四十多城皆被屠,死难军民六百余万!
天下最富之地瞬间凋敝,人去一半。
那叫怎生一个惨噢!
钱谦益的家乡常熟被屠后,四周乡民仍然奋起抵抗,以致再遭清军屠城,光这小小常熟县的死难者就不下十余万人。
往日之事沥沥在目,想到那惨死于清军屠刀下的百姓,钱谦益便如疯了般狠狠拽着自己的辫子,直拽得脑后头皮发青发紫仍不放手。
似要将那丑陋的辫子连根拔起,哪怕剥掉整个头皮都要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