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学士给自家老太爷养老的小院,根本说不上小。
房舍五六间,宽敞明亮,平整的大院子,有菜畦有花园,还有四面高高的雪白的围墙。
围墙很宽,也很长。
薛荔正站在墙壁前面,以墙面作为黑板,以手中的木炭为笔,专心致志的在做术算题。
术算题卞碧春也有过涉猎。
但,薛荔所做的题目,她甚至都看不懂!
只看了两行,就觉得晕头胀脑。
而薛荔却答得很轻松。
答得很轻松也就罢了。
她嘴里居然还在背诵《岳阳楼记》!
卞碧春来的晚了,她到时,薛荔的背诵已经到了尾声。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
沈老太爷衣着整齐,拿根三尺长的教鞭,站在薛荔旁边看她写答案。
突然敲了敲墙,打断薛荔,问:“古人怎么对待人贩子?”
薛荔一边写术算,一边随口作答:“汉朝时,人贩子泛滥,太后窦漪房的弟弟窦广国都曾被拐进深山烧炭。”
“因此,自汉朝起,朝廷对人贩子的处罚更加严厉。”
“人贩子一旦被捉住,会被处以磔刑,砍去头颅四肢。买家同样受罚,脸上要被刺字,并服苦役。”
老太爷比较满意:“可!”
于是,薛荔就从历史里滑回来,接着往下背《岳阳楼记》:
她接得极其丝滑,连卡顿都没有卡顿一下,没有多背一个字,也没有漏掉哪怕一个字。
“……空, 皓月千里,浮光跃金, 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一边答术算一边背古文,还要回答沈老爷子冷不丁的提问。
答完了,还能拐回原点继续原先的背诵!
这期间,她手里的炭笔没有停过,一直在算着。
这是何等的功力?
要练多久才能练到如此程度?!
卞碧春被震得头皮发麻。
她一辈子都别想达到这个高度!
是谁说薛荔学识浅薄的?
姚夫子还让她学描红,从认字开始?!
我滴个老天爷啊!
卞碧春好半天才从震撼里面回过神来。
目光从薛荔身上滑开,看向了那一片墙壁。
原本雪白的墙壁上,全是字,全是数算题!
数字叠着数字,文字叠着文字。
密密麻麻,一眼竟然望不到尽头!
看的人心弦震颤。
看着这些,卞碧春甚至能够想象到,小小的薛荔如何在这片围墙前面慢慢答题,慢慢长大。
薛荔和老爷子,他们俩摒弃了一切外在的东西,只专注于学习本身。
他们不在意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吃着什么样的食物,他们就只纯粹的教和学。
因为生活环境都太过单一,没有外人打扰,自然也没有比较。
薛荔对老太爷没有崇拜也没有轻视,只有接受。
心无旁骛,没有一点杂质。
他们就是最清澈的两股溪流,汇集在了一起。
老太爷甚至想不起该给薛荔留吃的和穿的,改善她的生活环境。
而薛荔也不会在意老爷子今天是不是脾气暴躁,是不是失禁到满身臭烘烘。
……
薛荔背完了,术算也做完了,沈老爷子提起炭笔,在旁边重新给她布置习题。
卞碧春注意到,老太爷控制不住手上的肌肉。
他写字时笔画歪歪扭扭。
而薛荔,她居然照搬!
一笔一画全都是老太爷字体的复刻!
分家式书法。
他们俩开宗立派的分家式书法!
难怪描红纸都把薛荔的丑字纠正不过来。
其实凌彦这几天也有教过,开始雄心万丈。
后来,唔,没有后来。
卞碧春突然觉得喉头发紧。
她听父兄说过沈老太爷的事,知道他的情况。
今天再次看到,沈老太爷确实神志有些不清明。
有时候要想半天。
但他教的东西没有错。
半个字都不曾出错。
那些学识和传道授业的本能是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的。
哪怕他什么都忘了,也没有忘掉这些东西!
再看一看这座小院。
其他地方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打砸破坏的痕迹。
但这面墙壁却被保护得好好的。
没有一丝伤痕,连雨水的痕迹都没有一滴。
卞碧春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
可敬可叹的老太爷!
他不能失去薛荔这个学生。
因为再也找不到薛荔这么纯粹的学生。
也是因为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唯一只记得教学这件事。
如果他连教课都不能做了,那他的生命便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所以沈学士和沈夫人才不顾一切冲到女学来劫人。
卞碧春看到了一张张流着泪的脸。
在场没有人不哭。
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
也没有一个人舍得挪开眼睛。
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