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靖祺当了多年甩手掌柜,总感觉身边这几个徒弟,连声招呼都没打,一夜之间就突然长大了。
特别是那三个大的,三百年来在这山上,一共也没张嘴说过几句话,他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给他们点魂灯的时候,还顺便下了一把哑药。
这几个孩子,以前没给他当徒弟的时候多鲜活啊!
那时的舒悦,是二十二岁就修到金丹的天才弟子,一把长剑无往不利,一身傲气闪闪发光,是修仙界公认的小云青瓶。
那时的纪皓,是撅着屁股趴在花坛里看蚂蚁的小泥孩,是追在三师姐屁股后面,哭喊着“阿娘小师叔又抢我灵食”的告状精。
那时的梁云深,是二师兄连哄带骗,从亲侄子手里抢来的乖孙孙,是他第一次抱就抹他一身大鼻涕、抹完了就咯咯直笑、关键他还不敢动手揍的小克星,也是四岁就能徒手拆阵当玩具的阵道魁首钦点传人。
这几个孩子原本都那么美好,他们本该长成更加璀璨的样子。
他将几人收为弟子后,一度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当时那种随时都想找人拼命的暴躁气质,和动不动就吐血三升晕死过去的柔弱体质,会吓坏他们,特地没敢多露面,只敢每天用神识暗中观察。
观察过后,他发现舒悦并不是个只会练剑的剑呆子,而是个有思想、有担当的门派掌门好苗子。
一个从没带过孩子的人,仅凭着一本残缺的虎妖豢养人类活食的入门教程,不仅能把两个凡人师弟成功拉扯长大,还引导他们顺利入道,成为玄天宗的新生力量……
谈靖祺大受震撼,并自愧不如,更加不敢插手徒弟们的事情。
可惜,后来这三个大的,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越来越沉默,让本就凋零的山门,显得愈发冷清,还好这几十年又多了三个小的,那是一个比一个闹腾。
谈靖祺自认没有教养徒弟的能力,徒弟是沉默也好闹腾也罢,他都喜欢,都是玄天宗的未来。
他除了一点剑道上的造诣,其实也教不了他们太多东西,他相信,凭借他们的天资、悟性和努力,早晚都会走到比他更高的境界上去。
而他,作为他们的师父,唯一还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来自长辈的、无条件的支持、鼓励和保护。
三百年前,他隐在云间,第一次看舒悦焦头烂额徒手带娃的时候,他就发过誓,只要他还没死,只要徒弟们需要,就算他们有天将天捅出个窟窿引来天罚,那劫雷之下,也一定是他先顶在最前面。
三百年后的今天,谈靖祺坐在雪地仰头望天,灿烂的光辉在他眼中闪烁,自豪的微笑翘在他的嘴角:“我的徒弟就是厉害,金丹三层连升三阶,还真就把天给捅出个窟窿来!”
自豪过后,又免不得又生出许多担心来。
玄天宗的衰落已成事实,他在时还能勉强震慑,等他不在了,怕是谁都要上来咬一口这个祖上富过的软柿子。
他刚刚只是装装虚弱,就能骗得他们放下防备,以后他不在了,要是有人用同样的招数来骗他徒弟该如何是好?
要是有人趁他不在,打上山门又该如何是好?
要是……
“唉!”谈靖祺长叹一声,突然想起了当年师父总是捻着胡须念叨的那几句话,忍不住跟着记忆里的人摇头晃脑地一起念出声,“人生碌碌,竟短论长,却不道枯荣有数,得失难量。”【注1】
他此次有强烈的预感,自己会走不出三徒弟的连环天劫。
他并不惊慌,因为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在为自己的离去做准备了。
他的芥子戒指里,有从师父师兄师姐那传下来的多年珍藏,有他整理编纂的玄天宗数万年历史,有宗门历代金丹元婴的功法详解,有宗门秘密矿藏的地图标示……
只是稍有一点可惜,这一天来得太快,他的徒弟们还没完全成长起来,他的《修剑心得》也因为夹杂了太多殷殷嘱托,而导致篇幅过长,拖拖拉拉到今天还没写完……
他曾以为他此生热烈过,颓唐过,得到过,也失去过,临到分别应该没有遗憾才对。
但他此时此刻,看着白雪皑皑的山,感受着拂过面颊的风,再摸摸自己还在缓慢跳动的心脏,又觉得此生处处是遗憾。
若是还有几年时光,能再陪着那些孩子们走一段,该有多好啊!
他曾无数次伸出手想拍拍徒弟们的肩、摸摸他们的头,又在衣袖被牵动之前,将手收了回来;无数次想告诉那几个孩子,此生能做他们的师父,他其实很骄傲,又在嘴唇张开之前,将那些肉麻的话都咽了回去。
是他太怯懦,白白浪费了三百年时光,直到近几个月被那上蹿下跳的皮猴子闹得头疼,才突然体会到了为人师父的乐趣。
可是时间还是太短了啊……
一想到剩下的几个徒弟,一想到没有了元婴修士的玄天宗,谈靖祺的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丝犹豫,天劫之下的梁云深是他需要保护的徒弟,可剩下的那几个,也是他应该保护的徒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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