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
已是夏日,虽未炎热,但万里无云亦无风,代州总管永康县公李靖面无表情的端坐在厅内,盯着外间旗杆上软软垂下的旗帜,心里千头万绪。
三年前,自己仅用了两个月灭南梁,因战功卓着爵封永康县公,之后抚平岭南,再定江淮,恩威并施,从无败绩,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至今还是永康县公……
江淮大战,李靖麾下部将国公就有五六个,郡公更是十多个。
按理来说,自己为方面大将,即使不加国公,至少也应该是个郡公……李靖不禁想起昨日收到的那封信,那是四弟李客师的来信。
信中,身为天策府属官的李客师并没有提及被兄长下令杖责的儿子李楷,也没有提及被困在顾集镇的邯郸王李善,只说了一件事。
月余前,江淮一战落幕,圣人有意晋爵,即使不是国公,但一个郡公是稳稳的,但随着代州战事新起,再无下文。
李靖当然看得懂信里四弟的言外之意,因为李客师在信里特地点出了平阳公主……如果邯郸王李善亡于朔州,朝中就算不问责,只怕也有后患,更别说晋爵了。
抵达代州不过十日,李靖深深感受到了这位年轻郡王的影响力,不管是在代州,还是在朝中……
仅仅是这几日,李靖已经收到了好几封长安来信,除了李客师之外,还有昔日同僚驸马都尉霍国公柴绍,有同为丹阳房的堂弟李乾佑,有中书侍郎郢国公宇文士及,有门下省黄门侍郎莒国公唐俭,有秦王心腹幕僚房玄龄,有东宫太子左庶子荥阳郡公郑善果……
太子、秦王、齐王、平阳公主……几乎每个政治团体都在催促李靖,这其中有族人,有同僚,有曾经的上司,还有姻亲故旧。
比如郑善果提及了李善与清河崔氏嫡女定亲,比如宇文士及提及李善极得陛下宠信,比如唐俭还专门提及你李靖当年在洛阳大战期间是骑兵总管张士贵的部将。
还有房玄龄……他在信中提到了前清河郡公温大有的独子温邦,房玄龄与太原温氏交情极好,他当年就是得温彦博举荐才得以辅左秦王李世民的。
想到这儿,李靖偏头看了眼坐在侧面的张公瑾,如今代州有分量的属官将校中,也就这位还算客气。
对于要不要出兵援救,如何出兵援救,李靖是有自己全盘考虑的,但问题在于,外界施加的压力让他有点难以承受,更让他烦躁的是,代州这些属官将校虽然现在都不吭声,但都隐隐敌视自己。
几日来,李靖不停遣派斥候出塞查探军情,按道理来说,军情上报应该是保密的,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军情都袒露在外……换句话说,李靖虽然赴任代州总管,但仅仅雁门关一处,他都掌控不住。
用脚后跟想想都能知道原因,如果李善战死塞外,最后口口流传的肯定是……武德七年四月,突厥十余万席卷而来,困邯郸王于顾集镇,左武卫将军苏定方坚守雁门关多日,后代州总管永康县公疾驰赴任……故邯郸王亡于朔州。
这时候,门外侍卫来报,“县公,左武卫勋卫何流、张仲坚求见。”
李靖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前一个名字没听说过,但后一个名字依稀耳熟……不过左武卫勋卫是低级武官,怎么会贸然请见?
李靖偏头看了眼,张公瑾脸上喜色一闪而逝,解释道:“此二人乃苑君章旧部,何流出任朔州骑兵副总管,张仲坚任朔州兵曹参军……”
顿了顿,张公瑾转头询问:“两人于关外请见?”
“是。”
“携多少人马?”
“约莫数十骑。”
张公瑾向来端谨也不禁有雀跃之色,轻轻拍桉道:“马邑无忧矣!”
李靖微微点头赞同,示意侍卫放人入关,转头问道:“马邑城内,可还有苑君章旧部?”
“何小董被驱逐,郭子恒逃遁,杜士远、牛斌均被斩杀,何流、张仲坚来见。”张公瑾在心里默数,“如今只有朔州别驾席多尚在马邑,此人原为刘武周、苑君章帐下小吏,不掌兵权。”
席多……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靖嘴角动了动,强自让自己不去想多年前的旧事旧识,只在心里盘算,秦武通、刘世让镇守马邑,仅有的两位苑君章部将疾驰雁门关,一方面能保证马邑不起乱事,另一方面只怕也是受牛斌、郭子恒掀起叛乱的逼迫。
不多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靖抬头望去,一个陌生的中年将领身后,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雄壮,赤髯如虬,貌丑而昂首。
“果是三郎。”李靖一改之前的神态,长身而起,大笑道:“不意初归代地,便见旧友!”
张仲坚神色一滞,随即拜倒在地,“拜见县公。”
“你我故交,何以至此?”李靖亲自挽起张仲坚,“当年陛下屯兵马邑,你我并肩,人生快事!”
饶是张仲坚见识不凡,也有点懵逼,当年的确是旧识,但自己不过小小军头,而且还是因获罪被发配边塞,而李靖却是名门子弟,而且还是马邑郡丞,整个朔州的二把手,如何说得上并肩?
一阵寒暄之后,各人方才落座,李靖立即问起马邑诸事,何流主答,张仲坚时而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