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染怕极了贺云章,但他偏偏一抬眼就看到了桃染,桃染连忙放下帘子。听见马蹄声渐近,是他打马近了,车厢上传来轻轻的两声叩击声,桃染只好又挑起帘子一角,挡住了身后的娴月,露出世家小姐身边贴身丫鬟的威风来,狠狠地看着贺云章。
当初张敬程就是被她这神气压得气势先弱三分,但贺云章却仍然在马上微笑着。
他骑的是胡马,非常高,人比车厢还高出些,但他侧身在旁边,既不往车厢内看,连桃染的脸也不看,只是垂着眼睛,倒是礼节周全。他身后那些阎罗似的捕雀处的侍卫,也都安静站在雨中,可见他的威重。
“捕雀处,贺云章。”他甚至像对贵客一样自报家门,然后才低声道:“请问姑娘贵名。”
桃染其实生得也漂亮,比有些小姐都不差,二十四番花信风下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行事,哪怕是自诩王孙的赵家呢,也都有些浮躁,偷瞄过她几眼。只能说果然是探花郎,官家面前供奉的,礼节还是周全。
他以礼相待,桃染也不好无礼,只能淡淡道:“贺大人叫我桃染就好了。”
她也是和娴月一样的脾气,虽然生气,忍不住也瞥了贺云章一眼,顿时明白了自家小姐的缘故。
四周漆黑暗夜,捕雀处的提灯照亮他英俊面容,略有些苍白,但眉目确实是让人惊心动魄的漂亮。气质是偏阴郁的,垂着眼睛时,眼尾直扫上去,这样漂亮的一双丹凤眼,真不愧是探花郎了。
况且他这样彬彬有礼,哪里有传说中捕雀处阎王般的样子,实在让人没法不心软。
“桃染姑娘,”他虽然是和桃染说话,但显然是说给马车里的人听的:“请告诉你家小姐,这条路被河水泡坏了,马车陷了,我这就让人抬车,不用担心。”
桃染偷眼看自家小姐的神色,显然还在生气,根本不理人。
“小姐知道了。”她回道。
捕雀处的人果然纷纷下马,让桃染没想到的,是贺云章也下了马,小九和车夫站在一边,看着几个侍卫将马车轻轻抬了起来,惊得目瞪口呆。
贺云章却扶住了车厢壁,众人抬起马车时他只朝那黑衣汉子道:“稳一点。”
果然抬得极稳,桃染把着座位扶手,一点颠簸也没感觉到,就这样,众人抬车时,贺云章还道:“坐稳了。”
这话自然也是跟车内人说的,但小姐脸色反而比之前受困时更生气了,整个冷如冰,桃染看着,又替贺大人有点可惜。
马车抬出了陷坑,贺云章重新上了马,让“秉武,你去前面看着路”,果然有两骑就在前面探路,剩下的人跟随着马车,赶车的人也换成了那个黑衣汉子,车走得极稳。
桃染偷偷隔帘看外面的影子,知道贺云章一直骑着马和马车并行,探花郎的影子映在马车壁上,确实让人安心。
马车略有颠簸,他就说话了。
“桃染姑娘。”他仍然是礼节周全,什么话只跟桃染说:“请告诉你家小姐,我们要换到朱雀主街上,这段小路也泡坏了,马车会有些颠簸。”
桃染听着都心软,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小姐。
娴月直接抿紧了唇。
“桃染,告诉贺大人,”她冷冷道:“死活不用他管。”
马车内外,其实是可以听见的,只是借着桃染的名义传话罢了。这话桃染也不敢传,只好悄悄看外面。
贺云章笑了。
探花郎笑起来原来这样好看,朱雀大街上一片黑暗,只隔一段有些供打更人看的小灯,他一手执灯笼,一手执马缰,在马上坐得笔直。桃染偷眼看他,见他垂着眼睛,眼中仍然带着点笑意。
马车走得慢,他也走得慢。诗中写中举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其实也比不过今天这条路。
“桃染姑娘,”他叫桃染名字,声音仍然温和,虽然底子仍然是捕雀处的清冷,但已经是从未有过的温和:“请告诉你家小姐,古时的桐花,最开始是指梧桐的,诗经和秦汉的长赋不说,直到魏晋南北朝时,写的仍然是梧桐。常用的梧桐子,《子夜歌》中写,‘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这个梧子,指的就是梧桐。”
出入见梧子,指的哪是梧桐呢?梧子既是“吾子”,是青年的夫妻刚刚结婚移居,一同生活,妻子称呼自己丈夫为“吾子”,桃染虽然不识字,仍然因为诗中的甜蜜情意而心头一跳。
而车外的探花郎,仍然在娓娓道来。
“《子夜四时歌》中写,‘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也仍然是梧桐。讲诗时常把可怜讲作可爱,可见这两种心情,从来都是互通的。”他继续道:“但到了唐朝,梧桐的意境渐渐转为桐花,元白二人的唱和中,元稹写‘胧月上山馆,紫桐垂好阴。可惜暗澹色,无人知此心。’白乐天写‘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到正相思。’,到了这时,写的都是桐花了,梧桐的花小,而且也不是紫色,这些诗中的桐花指的都是南国的紫花泡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