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下山的时候,觉得这是个梦幻的世界。游说之士凭着一言两语便能遽登高位,俯览苍生。那些有些头脑的人,只需要负责画一个美妙的蓝图,至于具体实施上的困难可以尽数忽略——阻碍者斩。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一个当权者的责任和负担,一切都不是那么轻松。即便我手里有屠刀,也不是说想砍谁就砍谁的。那些露出冰山一角的贵族们可以忍让退步,甚至牺牲一部分既得利益,等到了临界点,他们的反扑就成了决堤的洪水,没人能挡得住。
商鞅和吴起真的不知道这个道理么?我觉得他们这种人精是不会不知道的,只是他们坚信自己能够在这股浪潮卷来时力挽狂澜,甚至颠倒乾坤,再上一层楼。
我以前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现实却很打击人。
沙丘的往事让我想起一个笑话——
某地挂出了一块警示牌,上面写着:“前方道路崩坏,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能够勇敢地穿越。”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脚步,看了看前面貌似坦途的大道,然后毅然决然地继续前行。当他们走近之后才发现,坦途之下是种种坑,一步踏错就会跌落悬崖万劫不复,于是他们只能回头。
这时候他们就会看到警示牌的背面写着:“欢迎回来!现在知道你是那个属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傻‘哔’了吧?”
在笑话里面,这些傻‘哔’只是被冰冷警示牌吐槽一句。在现实中,人们往往看不到这句写在背面的话。只能看到斧钺、弓箭、车裂……
我缓缓走过渐显老旧的正堂,有几块地板微微乔起。还有些地方散布着各种刻痕,如果不是漆面上得足够厚,一定会弄出斑斑点点的难看印记。整个府宅冷冷清清,所有的仆从都在清扫后面的内宅,我走在领春木之中,偶尔还能听到后面传来的呼喝声。
这里已经废弃很久了。
“你在看什么?”宁姜走到我身边,凑进井栏,“这是什么?”
是我无聊的时候刻下的乌龟、猴子、猪……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隐喻,只是单纯无聊,在这里乘凉避暑的时候刻着玩的。
“你说,”我突然想问问宁姜,“肥义当时为什么要去送死?”当时的情况下,黑衣铁卫都已经摆明了立场,那么他这个相邦所能起到的作用已经有限了。肥义完全可以不用去死的。
宁姜奇怪地看着我,反问道:“他怎么能不死?”
“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钻进了牛角尖。
“他不知道赵何已经站在了赵成一边么?”
“这个,肯定是知道的吧。”如果肥义这都不知道,我坚决不信。
“既然知道了,他怎么能不死?”宁姜十分轻易地重复了一遍,“他若是不死,怎么对得起肃候的托付?怎么对得起‘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的誓言?”
“这不合理啊。”我被宁姜说得哑口无言,但又不能否认她说得很有道理。肥义如果活着,世人会怎么说他呢?帮助国君弑父的帮手么?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宁姜道,“最近我听说了一句话,挺有意思的。”我没有接口,宁姜自言自语继续说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肥义若是活着,又当是何等局面呢?”
肥义如果不肯死,谁能又能杀他?他就是老官僚集团的旗帜啊!如果他当时不站出来,安阳君就不会亟亟跳出来败露,或许真会逃回北地,继而引发南北内战。如果他当时坐视不理,最后基本还是赵成获胜,他只有落得回府闲住。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如果不死,赵雍也就肯定不会死。
赵雍不死,赵国的二元政治就无从结束。这种让保守者觉得畸形的体制会继续下去,如鲠在喉。或者,赵雍会突然发难,进行清算。到那时赵国肯定也会大伤元气。
——死吧,都死吧,一起死吧,世界清净了,赵国安宁了,一切都回到了正常轨道。
或许这就是肥义当时心中所想的吧!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多想也没用,徒然耗神罢了。”宁姜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我的头顶。
当然,现在我戴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被宁姜这么一看,就好像自己也看到那头忧虑过甚憋出来的白发。过去的事再追究的确没有意义,没有人会是一样的,以后再也不会有肥义这样用自己的死来成全这个国家的人。
从某种角度上说,我觉得这是一种悲壮的投降。在无法扭转结局的情况下,舍弃自己的生命,获取危害最轻的结果。
我还活着,获得了许多人生经验。这些经验就像是一座座大山一样压在我背上,无时无刻,无有停歇。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宁姜岔开话题,弯腰拨弄着一株从台阶缝隙中长出来的狗尾草。
“八个月,”我也看着那株狗尾草,木然道,“从头到尾八个月。”
宁姜没有说话,继续拨弄着。
“我喜欢这株草,很有意思。”宁姜道。
“狗尾草。”我说完这个名字,脑袋有些空,突然想起了余光中有一首诗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