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夫子,”周昌提高了声音,“夫子春秋正少,何必担忧这事呢?”
空气中的寒气凌冽,我缩了缩脖子,道:“等明年,我或许有别的事得去做。墨社的事主要就交给你了。当然,距离我卸任钜子,还需要一段时间过渡,起码等到你们都能够独当一面,让墨学深入民心。”
“夫子,昌冒昧,请问夫子为何不选子淇呢?”周昌道。
“子淇,”我叹了口气,“对于墨义的追求,他不逊于任何人,然则他的性子过于刚烈,不能变通。”
一门学说要成为天下显学,首先第一步必须有个学术中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泮宫建立之后,墨学力量从齐国转移到赵国,这才是新墨学的第一个学术中心,也是墨学踏上复兴之路的第一步。要想一步步走下去,走到每个华夏人的骨髓里,起码要三百年时间。
三百年,如果不发生巨大的变动,墨学要经历五到六任钜子掌权。只要有一个人自我膨胀,行事暴烈,带给墨学的就是灭顶之灾。
“即便能红极一时,日后也必会成为肉食具用来奴役生民者的工。”我道,“更可怕的是有人将子墨子的教诲篡改为蒙昧人心的毒药。”
周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重重点了点头:“弟子必牢记夫子教诲。敢问夫子,弟子可有急需改进之处?”
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大局观。你现在只能行一城之事,尚且不能主持一国之政。而墨社钜子,应当有吞吐天下的器量。”
周昌拜倒:“谢夫子。”
“慢慢来,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道,“古人所谓仁者欲王于天下,当有工者在下,能者在前,智者在侧。要能集人,识人,用人,爱人。虽才干不过中人,也能引得豪杰效死,智士倾心,所谓‘才平器深’也。”
“诺!”周昌一脸激动,再次拜倒,“弟子守义之心不若子淇、墨学之道不若梁成、技术之法不如滦平,然则昌必以大器承载诸子,不敢自专。”
我点了点头,能有这样的觉悟已经不错了。实际上在刚才说出那段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我是个仁者么?显然不是。姑且不说我手下是否有豪杰效死智士倾心,仅仅我的器量就不足容人,否则门徒数目远远不止这点。
即便是我坐堂门客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尽知我的真实身份。更别提各种提防各种监视,这都不是一个仁者的表现。
想想或许有些悲催,我的确是“才平器浅”的一类。
随他去吧……师父说过人各有其道,说白了就是铁杵能够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我既然不是那种圣王明主,也就不必为此烦恼。若是真能得一个仁者为君,让我侧立其下也是一段君臣相得的梦幻故事。
可惜赵雍死了。
那个混蛋就那么自决了!是要让我一辈子都觉得愧对他,愧对他们赵氏么!
和周昌分别之后,我独自静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魏无忌总算参观完了泮宫,很兴奋地向我讲述参观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以及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这些地方大多集中在建筑方式上,我引用了一些墙里加竹筋、稻草等加固方式,同时改变了旱厕的结构,使之有了抽水冲洗系统。这在当时都是奇思异想,在我看来却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钜子,无忌也希望能够入读赵泮宫。”魏无忌在回去的马车上,突然对我道。
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说起来,如果魏国公子都跑到赵国来读书,那么赵国的国际地位和学术形象可以有很大程度的提升。而且身为魏国公子,魏无忌也有人质的功能。平白无故收到一个人质,朝中那帮老愤青一定会很兴奋。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魏无忌要是来泮宫,最大的副作用就是蛊惑人心。说起来魏无忌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展现出了他的“容器”,假以时日必然成为一方仁者。慷慨大方、容人纳物、礼贤下士……魏无忌若是在泮宫呆三年,等他毕业回国的时候起码能带走我一半的学生。
而且他一旦留在邯郸,我在魏国那边推动他篡位夺国的事岂不是全泡汤了?
这可是我不能接受的事。
“公子,”我严肃道,“你是真的想求学还是想逃避呢?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有些许障碍便假意不见,退避绕行呢?”
“钜子,无忌是真心想留在泮宫……”
“不用再说了!”我以不容辩驳的口吻道,“除非你破除了心中的关卡障碍,否则泮宫是不会收你的。”
魏无忌脸色死灰,垂着头。
我没有看他,生怕产生同情,只得目视前方,熬过了两人都不说话的尴尬时光。
“你我明明年相近,岁相仿,为何在你面前就总觉得自己是个少不更事的稚子呢?”魏无忌嘟囔道。
因为我两世为人。
我心中默默回了一句,抿了抿嘴唇,没再说什么。
马车在冬日的寒风中缓缓回到邯郸,稳稳停在了新城君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