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君权和相权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有时候相权比君权更重,比如三桓之于鲁,六卿之于晋。有一个家庭背景、个人资质、社会声望各方面都不逊于自己的相邦,国君要是能够高枕无忧就奇怪了。
很不幸,孟尝君田文就是这样一个相邦。他父亲田婴是威王最小的儿子,十分受宠。他的封地地处山区,易守难攻。他养士三千,名扬列国。他口才了得,洞悉大局,被诸侯所器重。在他面前,田地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路人甲。
这对君臣之间有裂隙有怀疑有隔膜……用膝盖都想得到。
我没有跟他多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这种国君我已经是第二次见了,楚王熊槐也是一样,一旦沦入窘困就犯被害妄想症。
放任他自己呆在临时营地里,我让庞煖陪我去见田章。
当然,这次是以狐婴的身份。
换装用的衣服和假发我都带好了。
田章是见过墨燎的,但是人对他人的记忆主要是来源于特征。一般来说面部特征最明显的是鼻子和眼睛,所以缠了黑纱之后,我不用担心田章认出我。
安平城的守军已经投靠了田章,这丝毫不让我意外。被人牵着来到田章面前的时候,我只看了他一眼,然后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以一个真正盲人的姿态由人牵引着入座,开始今晚的钓鱼活动。
虽然只看了他一眼,我已经看出田章并不好过。他穿戴着齐国的将军盔甲。深褐色的犀牛皮甲泛着油光,隐约有几道刀剑砍出来的印痕。两条红色的缨络从两肩垂下,上面的绳结彰显出他的身份和军中资历。
田章没有说话,好像是在打量我。我有些浑身不适,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已经摘下了头盔,里面只戴着包头巾。
“先生深夜至此,有何教我啊?”田章拖长了声音,装得好像丝毫没有压力。
“不全路过临菑,听说孟尝君指使将军囚禁了齐王,”我扬了扬嘴角,“深为将军不值。”
“田文?”田章冷哼一声,“就凭他?”
田章当然是有理由看不起田文的。无论后世文人怎么看这个时代,但就我的亲身经历,我对这个时代的总结只有三个字——暴力美。
纵横之士再风光,学者再自由,文臣再有才干,都比不上沙场取胜的光芒。即便是在那些文武不分的国家,一旦发现哪个大臣能够打仗,国君也往往会不自觉地将他视作武将。如果能在对外战争中取得胜利,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挺直腰杆,甚至见到国君也可以装逼的说:“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即便身上所谓的甲胄只是一对护腕而已。
田章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桑丘之战,如果不是他,则齐国社稷不保。垂沙之战,如果不是他,则齐国威势不再。即便是那唯一的一次败绩,若不是因为他,齐国就要多上十数万寡妇。
想到这里,我不由越发想要抓住他。即便他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但还是人中之宝啊!就算他以后不能领兵打仗,留在中枢做总参谋长或者军校校长,都是不二的人选。
“将军,”我道,“人言可畏,将军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田章轻轻抚摸着桌上的头盔,长叹一声:“老夫一生忠于田氏,如今竟落得叛臣贼子收场。”
这声叹息就像是敲在我的心口上一样。我再次透过黑纱望向田章,这个原本中气十足的沙场老将,已经显露出憔悴的模样。对他来说,劫持君王的失败并不算什么。越是常胜将军,就越知道兵家胜败无常的道理。
他在伤心自己的名节。
田章的父亲田鲔并不是什么高尚君子。虽然也是贵族之后,但他对于公室没有丝毫忠义可言。这位父亲从小教育儿子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或许是出于逆反心理,田章很反感父亲这种思想,认为忠孝是人的立身之本。父子不同于朋友,彼此间是不能“责善”的。因为一旦责善,就会苛求,乃至分道扬镳。
离开父亲之后,田章赶走了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像个鳏夫一样过了几十年。魉姒因此认定田章是个孤傲不群,难以容人的人。这也是世俗对他的评价。不过我隐约中觉得,这是田章对他父亲的爱超过了常人,使得他一直背负着“不孝”的包袱,以至于觉得自己享受天伦之乐是一种罪过,所以才会赶走老婆孩子。
对于父亲的感情能深到这种程度,却又不赞成父亲的思想观点,貌似矛盾的两面**在田章身上。我脑中闪过一副简易的力学图……在田章的成长过程中,少了一个“力”!一个对田章有极大影响的“力”!正因为有这个隐形的力存在,所以田章才会坚定地反对父亲的观点,践行着“忠孝”的节操。
“请问先生,孙子是何时去世的?”我突然问道。
田章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在大梁的时候,庄子对我说:“水波清静的时候,可以照见人的须眉。水是如此,何况人神呢!”师父也说过,清静之后,必然能见人所不能见。我不敢说我的心性修为达到了庞焕的程度,不过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