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衍身高八尺,属于十分伟岸的大丈夫。他留着络腮胡,看上去有些凶相。又因为是野外讲学,所以没有剑阁履席,很多人都配着剑。邹衍一站起来就按着剑,那架势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要打架。
我瞬间就知道了他的立场,因为那个问题是当年孟轲质问夷之的。
一模一样,连文字都一样。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实质是儒家对“兼爱”否定和嘲笑。无论是孔丘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或者是孟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都是先立足自己而后推及他人的爱,是有差等的爱。
我一度怀疑“老妈老婆掉入水中,先救谁”这个问题就是儒生为难墨者的。
对于儒生来说孝悌是仁的根本,所以肯定先救老妈,没得考虑余地。对于墨者来说,施于天下人的爱都一样,别说老妈老婆,就是老妈老婆老乡老外一起落入水里,肯定也是先救最近的那个。
墨者的兼爱是一种无差别,无等级,无远近,无亲疏的普世大爱。
三百年多后,有个叫耶稣的拿撒勒人也会提出这种爱,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
区别在于,耶稣说只有他自己有这种爱,而墨子却说全人类都可以有这种爱。
“我肯定爱自己的侄子超过了邻居的儿子!”
(除非邻居的儿子是我的。)
所有人都喧哗起来,就连南郭淇和梁成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墨学门徒觉得我疯了,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违背墨义的话呢?儒生们先是惊愕,继而狂喜,好像抓到了我的痛脚。邹衍却像是一拳打空了似的,木然地站在原地。
“你们不想听听缘故么?”我利用扩音设备,根本不用太大声。
底下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我只是个墨学门下不成器的弟子啊!”我感叹道,“天下有人是生来就成为圣人的么?我听说尧是二十岁时成为天下共主的,舜过了四十岁才执掌天下政务。他们两个都是圣王,如果是生而圣贤,为什么尧那么晚才禅位呢?这就说明没有人是生来就是圣贤的!”
当下这个时代,尧舜禹禅位的故事还只有儒生在传播,诸如《竹书纪年》等列国史书是明确说尧舜禹相攻而得天下。
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略缓了口气,道:“子墨子说的兼爱,并没有否定仁爱,只是说仁爱是初等的爱,而非终极的大爱。即便子墨子本人,达到兼爱的境界也是经历了一番磨砺,谁敢说自己生来就是兼爱的?”
我望向邹衍道:“有宋人患头风之疾,扁鹊为之开了药,叮嘱他每日一付,连服十日。宋人遵医嘱,十日后果然痊愈。他的邻居说:‘你真是笨啊,明明只要喝第十付药就能痊愈的,何必喝前面九付。’请教邹子,以为此邻人如何?”
“此人谬矣,”邹衍小心翼翼道,“若非前面的九付药去了疾病大半,仅靠最后一付药也不可能让他痊愈。”
我笑道:“兼爱就是那第十付汤药。没有自我磨砺,笃行墨教,就如同没有前面的九付药,自然不可能达到兼爱的境界!这就是我对于邹子你的回答,鄙人只是一个粗鄙无文,见识狭隘的墨门初学,远远做不到兼爱天下。如果我说我已经做到了兼爱,那是撒弥天之谎,欺骗天下人。让你失望了。”
邹衍更加局促了,刚鼓起一股气要说话,我已经用大音量压住了他的话头,趁胜追击道:“然而天下之病就在于某些人不相信第十付药能够让人痊愈!他们固执地只肯吃九付药,留着最后的病根不除,而对别人说:‘天下怎么可能有能够去除病根的药呢?必然是医工胡言乱语!’诸君子都是学识过人之辈,以为这种人是智是愚?”
抱歉,我就是在逼人表态。
你们如果说这人是智者,不愿意相信兼爱,那我也没办法,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们觉得这人虽然有点二,但还是愿意尝试一下第十付药,那么墨门欢迎你。
南郭淇跳了出来,扯着大嗓门喊道:“就算兼爱再难达到,淇即便九死也要磨砺自己,最终兼爱天下!”
“兼爱天下!”墨学门人齐声高呼起来。
呼声良久不衰,地震山摇。我站在台上,看着一张张狂热又有些稚嫩的脸,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这一刻我没有想到墨子,反倒意外地想起了苏西。她好像比我还要欣慰,在虚空中朝我微笑。
若是墨子说的鬼神真的存在就好了……
当呼声散去,我背诵起《兼爱》中篇,其中墨子说“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这段固然指出了天下大害在于“不相爱”,但也肯定了诸侯爱其国,家主爱其家,人爱其身。
只是你可以做得更好点!
“如燎子所言,是认同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直站着的邹衍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