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全城,已是申牌时分。宗辅摇摇头,将酒杯放到亲卫托着的红漆木盘中,揉揉眉心,吐了口气,道:“按习不古所说,中路军围关城已有三日了。大军由速攻改为长期围困,诸般后勤都得随之变动。就算他们不敢再张口要援兵。但帐子、被服、米粮豆料之类的总是会缺。怎地非但没见到军报信使,连催要粮草的人都没看见半个。撒离喝与设也马在搞什么名堂?难不成想要给本帅一个惊喜……”
那名亲卫正要回答,突然听到一阵角号长鸣,同时在敌楼厢房一角担任瞭望任务的士卒大声禀报:“禀右副元帅,西南方,千步之外,有大批不明人马接近……”
不明人马?这可是在东路军的势力范围之内。哪来的不明人马?
宗辅腾地站起,推开取甲欲为其披挂的亲卫,快步来到护栏前,手搭凉棚。举目远眺。
远方白茫茫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条蠕动的黑线。随着黑线的推近,可以看出这是一批有兵刃甲具,甚至还有几匹战马的军队。人数在七、八百之间,身上号服尽管破烂,看着倒也眼熟,像是自家的兵马。但这支军队却没有旗号、没有队形、更没有半分百胜金军应有的精气神,倒似是一股流民一般。
这数百人马就那么半死不活地,跌跌撞撞地走近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的真定城下。然后噗嗵一下,全体跪下,齐声哭号,请求开城门。
宗辅脸色比天气还冷,低声对身后的亲卫吩咐几句。随即有十余名亲卫一齐发声呐喊:“尔等何人属下?如何落得这般境地?”
城下那些兵卒七嘴八舌叫嚷一通,但声音不齐,又各说各话,反倒什么都听不清。便在这时,一直静立于军队中心的那几名骑兵,挥鞭驱散前方跪地挡道的兵卒,硬是趟出一条便道来。随后,几名骑兵簇拥着一名身披铁甲,外罩大麾的军将默然出列。
那军将驱马行至护城壕前,翻身下马,摘下头盔挟在胁下,一撩大麾,单膝跪地。发辫凌乱的头颅深深低垂,嘴唇微微颤抖,终于在真定城上下万千瞩目之下,猛烈地以拳砸地,号啕大哭:“败军之将,完颜撒离喝,叩见大帅!撒离喝无能,去时是两万精卒,回时却只剩八百,更折了大将蒲察胡盏,失了副将完颜设也马……惨败如此,撒离喝无颜再入真定,请大帅治罪!”
城门敌楼之上,宗辅脸色铁青,双目红筋如网密布,双拳紧攥,指甲刺入掌心,有血殷红……
十一月初十,金中路军主将、雄州都统完颜撒离喝,率八百残兵败退真定,在真定城南门之前,当即被剥夺一切军职,直接被锁拿下狱。
撒离喝之所以没被当场处决,除了他本人的宗室身份之外,最应当感谢的,反倒是他的敌人天诛军——由于奈何关之战,金军首次接触到了这个时代最令人震憾的先进武器与作战方式。撒离喝是这一战中,最有切肤之痛与血泪教训的亲历者。金军高层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从他口中了解,因此,留下他一条残命。
此战,撒离喝以绝对优势兵力,攻打一座贼军驻守的关城,非但损兵折将,更是连自个也差点赔进去,开创了金军南略以来,最大的败绩。
女真人素来最看重武勇与英雄,由于撒离喝在真定城下的失态号啕,其行径在金军上层传开之后,深令人不齿。更因撒离喝双目受强光刺激,虽然数日后渐渐恢复视力,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双目常年红如兔眼,迎风流泪,见光难睁……此后,弯刀不一定要挎,但手帕却是必备,只要与其共处半个时辰以上,必频频取帕揩泪……
久而久之,金军上层皆讥为小儿啼哭之状,目之为“啼哭郎君………
中路军的惨败,固然令宗辅震惊暴怒,而这暴怒中更夹杂着一丝惊恐。在东路军大本营的鼻子底下,竟然存在这样一支强大的军队,太没安全感了。王伯龙的右路军一定要尽快调回,不过,不再是助攻五马山,而是回防真定城。
另外,设也马的下落也要弄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宗翰诘问之下,难以交待。
十二月初三,西路军左副元帅宗翰派来信使。不过,不是诘问设也马之事,而是告之他的大军已攻取洛阳,要求东路军尽快南下,与西路军合兵共击汴京。
宗辅看完密信,苦笑拍桌长叹:“左副元帅是有所不知啊!眼下我东路军哪里还有可能南下?能守好这真定城,保障西路大军后勤运输线通畅,就很不错了……”
宗辅本想再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目光从厅堂穿过,仿佛透过风雪迷雾中的重重群峰,看到了东路军最后一处战场——东路军三支大军,右路军胜了,中路军败了,还剩下一个左路军……这最后的战果,又将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