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天子朱翊钧仍然板着脸,摆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心术,可微翘的嘴角和眼睛里闪烁的贪婪到底掩饰不住,有心人很容易猜到他的心情究竟是如何愉悦。
倒不是朱翊钧特别贪财,和前代蒙元、后世满清的皇帝相比,大明朝的天子们实在是“清廉”得过分,名义上每年一百万金花银入内帑,但其中大部分要用作边军将士和武功勋贵的犒赏,留给皇帝自由支用的份额其实非常微薄。
万历六年朱翊钧大婚之后开销渐渐增多,他软磨硬泡使尽手段,当时的首辅帝师张居正终于答应增加二十万金花银,由朱翊钧亲自掌握,用于皇室的各项开支。
张居正时代,万历受到这位首辅帝师的严格约束,动不越规、行不逾矩,多了自由支配的二十万金花银,已感觉手头颇为丰裕。
等到张居正魂归西天,江陵党尽遭罢斥,李太后青灯古佛,冯保黯然南逐,再没有谁能管得住当今天子,于是朱翊钧二十岁前受到的压抑通通爆发出来,不仅权欲空前炽烈,花销也越来越大,那点可怜巴巴的内帑就越来越不够用了。
大权在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弄点银子还不容易?万历兴致勃勃的开干了。
首先他想到加派金花银,但这个计划遭到了户部的强烈反对,很多御史言官不怀好意的看着皇帝,希望能骗一顿廷杖,得到和海瑞、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等前辈相同的待遇。
万历只好偃旗息鼓,接着把手伸向云南历年所积的矿银,这一次户部没闹了,换了云南道监察御史、云南巡抚和布政使司,他们摆出为民请命的架势,表示杀头掉脑袋在所不惜……好吧,万历妥协之后偶尔也会怀疑,那笔账面上的银子,是不是早就进了那些为民请命之士的腰包。
最后。走投无路的万历使出了最后一招,他派太监充任矿监税使,派驻到各地去替他收税,事实证明这依然是个昏招,太监们兴高采烈的把银子搬回自己家,随便剩下一点应付皇帝,文官清流们则火力全开,痛斥陛下此举是与民争利——其实士大夫口中的民就是他们自己。因为矿山和商业的利益,一向是属于他们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万历吃到苦头,渐渐明白大明朝这个建立了两百年的官僚体系,究竟有多么难对付了。
明白归明白,生活还得继续,皇长子、皇次子先后降生,潞王外封,里里外外花钱的地方只有更多的。开销日益增大,万历六年增加的那二十万金花银根本不够支用,富有四海的朱翊钧。却常常感觉自己穷得叮当响。
当然,几十万两银子怎么说都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万历如果能稍稍缩减开销,内帑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再穷也不能穷了皇帝,万历亲掌权柄再无制约,胃口越来越大,他能委屈自个儿吗?
所以得知秦林运银子送进内承运库时,万历的心情简直就是想瞌睡遇到了枕头!
他借口慰勉公忠体国之臣,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紫禁城东北角外的内承运库。看着满地白花花的银子,脸上虽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心花怒放。
秦林待库大使点收之后,这位东厂督主竟卷起袖子亲自帮着搬运,累了个满头大汗。当万历终于从银子上收回目光,看到秦林的时候,他正在远处搬运银两,背朝着皇帝,嘿哟嘿哟的喊着号子。
陆远志、牛大力、霍重楼和秦林一块用两根木杠子抬银箱。胖子就提醒他:“陛下来啦,秦哥,咱们去接驾吧?”
“别分心,继续抬,”秦林头也不回,嘴里嘿嘿一笑,既然已经叫万历亲自跑到这边来了,再让他多跑几步也没什么。
这个时候上下尊卑有别,秦林突然变得事必躬亲,东厂督主还跟着抬银子,旁边看的太监、管库,十个有九个知道他是故作姿态。
“做作,真恶心!”张鲸愤愤的啐了口。
可万历不这么看,或者装作不知道,笑盈盈的走过去,摆摆手止住要呼唤秦林的张诚,一直走到秦林身后不远处,才轻声呼道:“秦爱卿诚朴勤勉,朕已悉知也!”
一百二十万内帑金花银,除开赏赐武勋贵戚和边军将士,万历真正能任意花用的不过三十多万,秦林一次就把今年的五十万两送了进来,让他荷包里的银子翻了一番还不止,这份功劳在朱翊钧心中,那真是极重极重。
秦林先是一怔,接着慢慢放下银箱,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惊喜的叫道:“陛下——”
“爱卿真朕之股肱!”万历一把扶住要跪下行礼的秦林。
秦林并不罢休,满脸惶恐的用力要跪下去,万历则使劲儿扯住,两位一番挣扎推让,实打实的文王渭水遇子牙、高祖宛城逢张良,圣君贤臣两相得。
在五十万银子的面前,就严清这件事而言,万历刻薄寡恩的本性又暴露无遗:严老尚书固然很不错,但没必要为了他,就和五十万银子过不去吧?比起那个不可能病愈的老头子,还是送财童子般的秦林更有用啊!
万历身后,张诚笑容可掬,秦林在东厂大权独揽,对他在内廷争权夺利也颇有助力,再不是被张鲸死死压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