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最后还是忍着痛把两个时辰的字写完了。
这倒不是她服了软,而是她觉得写字这等小事还犯不上冒险。秦悯不在楼中的时候,她就拿着毛笔翘脚半靠在圈椅里。她觉得自己如今真是十分温柔的一只狐狸了,恐怕这片大陆上世世代代的狐狸都没有她这么温柔的。
唉,这些人类可要好好珍惜呀。
写够了两个时辰,林九将十多篇字一张张地铺在案头,方便别人欣赏。
吴鱼中间来过一趟,知道她会写字后顿觉压力倍增。
无论明国的名姝贵女如何通晓诗词歌赋,但广陵镇上的九成九的女子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便是像吴鱼这般通晓文墨的男子在镇上也是少数。出窈是斋主吩咐他教的,但也仅仅是识得一些而已,几乎没有动过笔墨。
而林九这只狐狸的字虽然绵软无力没什么可取之处,但写的着实是快速流畅,竟让吴鱼都有些汗颜。他自觉倘若她再进益些,恐怕这抄书的活计都要被她领了去。
林九并不知道吴鱼如此想法,她若是知道,定然觉得荒谬。
外面活人这么多,她一只狐狸为何要自己主动领这等低级的笔墨任务?
可便是她写得如此快速流畅,秦悯却仍不满意。他评价林九的字“园丰柔媚,乃乏神气”,林九却反驳道明明是“委婉含蓄,行云流水”。
秦悯心内诧异她竟也知道这些,但却不肯夸她,只道:“步重臣果然教了你不少。”
林九已经有些日子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如今猛地听见便不曾防备,脸上不屑之色顿现,并道:“你少给他脸上贴金了,这不过是——”话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立刻噤了声。
林九心知自己是被秦悯日常笑不至矧怒不至詈的样子搞得又忘记了缚魂铃的存在,现下错话,不禁心神微震,懊恼不已。
好在出窈叩门的声音击散了空气中的凝滞。
照月楼的正门是开着的,她先是在门柱上轻敲了三次,然后听到室内传来“进来”二字。她按着时下淑女的规矩走进楼内,一眼就看见了那道落落穆穆的身影。
秦悯轻而软的宽袖堆叠在一起如一蓬鸾羽,露出的手肘白的透光,他手执一沓子笺纸转过身,出窈感到自己的一颗心都随着他的转身不受控制得砰砰跳了起来,即便是她压着步子,可依然感觉自己是踉跄着走近对方的。
然后她看到在秦悯身后冒出了一只小脑袋。
一瞬间出窈觉得自己属于人类的那颗心好像被蛇类的毒牙狠狠地啃噬了一口,痛得她脸上的肌肉都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林九看见出窈,本能地想向她招手,但她同时也敏锐地感受到出窈的脸色变了一变,立刻就知道自己在这儿是碍事了。
她抬头瞄瞄秦悯,等待他发话让自己离开,却见男子已经启唇说出了几个字,只是她没能听见半个字音。
“出窈,何事?”
出窈循声望去,男子明明是十分普通的眉眼,但那一举手一投足都可堪入画,尘世的纷扰、人间的离乱,似乎都无法影响他分毫,就在这短短一瞬,她脑海中似已掠过万千浮世中人,但最后都回拢到眼前人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
林九也看到了出窈的表情,那是一种带着迷惘带着哀色的表情,是一种夹杂了很多情绪的空洞。她不太理解,于是又抬头去看男子。秦悯的脸上无悲无喜,但林九却觉得他看向出窈的目光比他看向自己时更和蔼。
唉……
她听不到两人的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二人在她面前表演哑剧。
只见出窈深深地看了眼前的男子一眼,然后推后一步,深深地叩首下去,口中道:“我想拜斋主为师。”
林九看见出窈拜了下去就不敢再看,识趣地低头翻那《琴洲水经》。
出窈则很快就收到了男子简短的回答:“出窈,我不收徒。”
听罢,叩首的女子猛地抬起头,“为何?”
她一双清润的眸子里盛满了不知所措,继而颤声道,“斋主可是嫌我资质愚钝?”
“并非如此,”男子放下手中的笺纸,然后双手将她扶起,“我从不收徒。”
“我不能当斋主您的第一个徒弟吗?”出窈不肯起来,只扶着他的手臂殷切地盯着他的眼睛。
于是秦悯收回胳膊,温和地对出窈道:“非是你的缘故,我的家族不允许我收徒罢了。”
出窈目光闪动,心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她因他的从容难过,又为自己的妄念而暗自难堪。
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男子背后的少女身上,男子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是知道了她在顾忌什么,于是道:“不必担心,她听不到你我之间的对话。”
闻言,出窈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再次抬起头语气坚定地对秦悯道:“我可以奉您为主,永不背叛。”
秦悯不为所动。
他同出窈并没有真正的主仆契约,唯一对有约束力的不过是院中的这道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