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慕抬手,示意身旁的人向外面传话:“住手,让他说下去。”
侍卫松开手,宫人踉跄着倒在地上,嘴里不断呕出血,又被淋下的暴雨冲刷干净。
他匍匐着撑起身子,眼中恨意浓得几乎化为实质。
“宋子慕,你一口口咬着宋国公府百余亡魂的血肉走到这个位置,不觉得问心有愧吗?!整整一百四十二口人的性命,全因你一人的苟且偷生之贪欲而死!你难道从来不会觉得不安吗?!!”
宋子慕不语,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听到“一百四十二”这个具体数字时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宫人也不打算等他的答案,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悲凉而认命地笑出了声。
唇边的血已经被暴雨冲刷干净。
除了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在证明他生命的流逝,一切痕迹都如半截浮芦消散江流。
他咬着牙,凭着最后的回光返照朝宋子慕的方向大喊。
“宋子慕!你的劈昼剑被你弃如敞履,你的良知被你践踏!景平九年的天下论道会上你说自己一生无愧,你现在,还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庭仰漠然垂下眼,轻轻把玩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
其实这里本挂着一把剑,承载了他年少时期所有的赤忱与热爱。
但宋国公府被皇帝铁骑踏破的那一日,火光烧天,他也将那把剑沉入了池塘。
“天下论道会?”宋子慕嗤笑一声,“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不记得了。”
没有人继续用痛恨又痛心的语气咒骂他。
屋外雨声不绝,那名宫人死在了滂沱大雨之中。
光影昏昧,照在酒杯上反射出的光却刺眼的让人几近眼眶干涩。
宋子慕心脏疼得五官都扭曲了,“林远山,你与我不过有几分交情,竟也敢肖想要我一条命。”
你该死。迄今为止刺杀我的人那么多,数你最可恨、最用心险恶。
一刻钟之前的回忆里。
林远山拎着一壶酒,穿着为了混进宫不知道从哪偷来的宫人衣服,开朗地冲他笑。
“宋子慕,旁余人皆说你如今是大奸大恶之徒,我偏不信。来!陈年梨花酿,一起喝一杯?”
宋子慕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极欢迎他的到来,整个人却又如同被禁锢在原地一般,并未上前迎他。
“是吗?你当真信我?”
宋子慕的眼中没有照进半分光亮,也没一丝笑意。
林远山没发现,动作自然地将掺着自制剧毒的梨花酿摆在桌上:“那是自然,改日得空,我们一如当年,煮酒笺花。”
改日是哪日?
当年是哪年?
林远山可是这天下最好的毒师,他若下毒,怎么会给那人活命的机会?
忽而大梦醒,宋子慕想起林远山恨极之时吐露的言语,垂下眼敛去自己眼底的情绪。
当年棠梨树下两名少年畅意对酌,如今想来,只余刚刚满目狰狞憎恶的面容。
不消多时,宋子慕再次抬眸,此时眼中却只余阴冷与狠辣。
漆黑的瞳孔染上了几近崩溃的疯狂,求证一般重复。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吗?”
“如果认为能成功的话,那就都来试试吧。”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期待知道,我自己的下场。”
此前他抓着崖藤,迟迟不愿彻底掉进悬崖下的万丈深渊。
他自诩仍是一身白衣,却不愿正视衣上沾着的肮脏泥泞。
这么多年来,宋子慕总在犹疑悬崖之上是否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能救这乱世,也能保全他一身白衣清白。
没有了。
宋子慕眼神带着决然的狠厉,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没有、便没有!”
如果只有彻底掉下山崖,跌进这一潭浑水,才能用献祭自己的方法找到救世之道。
那这一条跪在地上求来的贱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想通之后宋子慕眉眼间的阴翳散去许多,他低首一笑,想要做出和少年时一样张扬灿烂的笑容。
可这么久以来,他面上只有一副阴鸷偏执的表情,若让人瞧见了他此时的模样,只会有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可笑感。
宋子慕也察觉到了,于是抿了抿唇,收敛了笑。
他看向一旁,室内栩栩欲活的青玉仙鹤灯在发出微弱的光亮。
千雕百磨,俗玉琢身,价值连城。
虽然烛光只能照亮方寸,浩瀚天地于它亦不过是人间方寸——但是足够了。
只要在人间留下一点光,就会有数之不尽的、看到希望的人来驱散黑暗。
雨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才渐渐消停。
在这一场暴雨后,夏末彻底结束了,随之而来的寒秋伴随着阴云,笼罩了整个皇都。
而另一个火种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燃起,只等着有人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