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局开始的第一天,顾疏早早地就到了。
他坐在整个学堂最阴暗,最靠后的角落里,与古典文雅的学堂相比,他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穿程执给他准备的干净衣裳,而是穿着破旧单薄的旧夹袄来的,也没有带纸和笔,毫无存在感地坐在阴影中,默不作声,仿佛不存在一样。
学堂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一群皇家贵胄炫耀着自己的压祟钱,彼此眉飞色舞。
顾疏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自己差点葬身火场的那个小年夜,有人去看舞龙耍狮,听爆竹唱戏,吃山珍海味,合家欢乐,喜气洋洋,听着那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没有接触过的一切,仿佛度过的,不是同一个夜晚。
学堂正闹哄哄的时候,一个身材壮胖的男孩怒气冲冲地闯进学堂,重重地将自己的书箱往下一摔。
他破口大骂:“那个老秃驴,非要针对我,母妃前些日子想不开拉我去给周夫子拜年,结果他没半点眼力见,非要给我多布置一篇赋文,说是为了我好。”
“好个屁,累死他爷爷我了,我连赋都没背齐整过,硬生生被母妃逼着写了一多半,剩下的实在憋不出来了,一会儿他来了就要检查,我这可怎么办,打手心我倒是不怕,我就是怕他给父皇告状,回去又要被母妃关禁闭了,我非要找个法子把这个老不死的给搞下去。”
“顾璋,你这运气也太不好了吧。”宰相家的小儿子陈鹤天幸灾乐祸地说。
“你别说风凉话了,赶紧帮我写完,我昨晚憋到子时实在写不动了。”顾璋愤恨地戳着纸上的空白。
陈鹤天和六皇子都是臭味相投的草包,不学无术,这种文赋对他们而言,可比登天都难。
“你!你来帮六皇子写。”陈鹤天颐指气使地吆喝着他旁边的人,那人叫刘元蒙,家里是个正三品的武官,和一众皇亲国戚,朝堂重臣的背景相较而言,不值一提。
他出身虽然逊色了些,但是为人八面玲珑,惯会溜须拍马屁,他深知六皇子的为人,自己若是拒绝,当面落他面子,肯定是要被记恨的,如果答应,就可能被夫子发现,免不了一顿罚。
刘元蒙机灵得很,他一眼就看见角落里的顾疏,正好借势说:“我这文笔,若要写了怕不是狗尾续貂,毁了六皇子的心血,我看顾疏可以,他之前还得过李夫子的夸奖呢,说什么有灵气,他来写,绝对可以。”
李夫子是尚书局最严厉的一个夫子,整天板着脸,背着手,手上一直拿着戒尺,只要违背学堂规矩的,不管是娇生惯养的公主,还是备受圣宠的太子,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打手。
他很少笑,就是皇上来了,他也不会笑脸相迎,尚书局中他是有名的冷脸罗煞,他从来都没有夸赞过人,只有顾疏曾经得过他一句夸赞。
顾璋一想也是,他把自己的纸笔隔空扔在顾疏的桌子上,恶劣一笑,颐指气使地说:“小瘸狗,还有半炷香的时间周秃驴就来了,你马上给我写完,给我好好写,字迹和内容都得按着我的来,不许让他发现是两个人写的,要是被秃驴发现,今天你的手恐怕是保不住了。”
顾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平皱巴巴的卷纸,纸张柔软细腻,是用江南上好的水竹制作的。
顾璋看不惯他悠闲自得的样子,出口威逼道:“不想身上的骨头都断了,就赶紧给我写,万一周秃驴来了你还没写完,我要你的命。”
顾疏不想结事生非,也不想落下一身伤回去。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顾璋写的赋文,大意是除旧迎新,胡吃海喝,骄奢淫逸,用词粗疏空乏,顾疏顿了顿笔,仿着他的文风接着往下写。
半炷香的时间本来就很紧迫,顾疏笔走龙蛇,洋洋洒洒,竟然写满了一张。
他刚停笔,门外周夫子的声音就传进来了。
顾璋忙慌地把自己的赋文薅过来,端正地坐在位置上。
周夫子年事已高,头发稀疏花白,但他是尚书局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夫子。
他在尚书局做了大半辈子夫子,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办事也很圆滑。
他刚进门就看到了端坐的六皇子:“六皇子,你的赋文写完了吗?惠妃娘娘说你很是用功,经常挑灯夜读。拿上来让我看看吧。”
六皇子还没来得及看顾疏写的是什么,就被周夫子点名,他忐忑不安地承上自己的赋文,紧张地看着周夫子的脸色。
周夫子皱着眉,看了很长时间,久久没有出声,顾璋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自己借着夫子留的赋文,问母妃要了不少银两买话本玩意儿,万一再被夫子骂,那就真该挨打了。
周夫子慢慢放下六皇子的赋文,紧紧盯着六皇子,严肃的说:“顾璋!站起来!”
顾璋脸都垮了。
完了,这下又要挨骂了,那个死瘸子帮的什么忙,竟然让周秃驴这么生气,他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周夫子皱着眉说:“赋文用词粗浅,音韵不合,内容空乏,辞藻堆砌,实在是东拼西凑,难以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