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 傅偏楼常被困于同一个梦魇。
梦里,他又回到了兽谷秘境那一日,被谢征温柔地丢下。像是只折翼的鸟, 从云端跌落, 不断沉坠,永无止境。
染血的白衣离他越来越远, 伸出手,唯余流云从指缝间穿过,什么也不剩。
数不清的黑影缠绕在他身边,黏稠阴冷地流淌着,从中钻出许多张熟稔的面孔。
程行、尚峰、徐宁宁、方小茜……
他们围裹着他,狞笑、讽刺、咒骂, 满头满脸的血渍,仿佛索命恶鬼。
他们说,傅偏楼,你可记得你的罪?
就因你痴心妄想,不愿接受自己的命,非要搅浑这池浊水, 才会招致这些劫难!
平静安稳的生活, 全都因你而万劫不复!
从前是我们, 如今是谢征——
你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个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他怔怔地答不上来,而下一刻,人脸为黑雾打散, 聚拢成他的模样。
“错了, 错了……”
朝他贪婪又恶意地露出一个冷笑,魔道:
“万劫不复的是你才对。”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
余音湮灭在万千鬼哭中, 厉嚎惨叫不绝于耳,他重重摔落深渊,粉骨碎身、肝脑涂地。
如同一滩择人而噬的污泥。
*
睁开眼时,不知今夕何年。
傅偏楼意识尚且朦胧着,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下意识摸索过身边,却只触及余温冰凉的床铺。
刹那间毛骨悚然,还未回神,就先出了满背冷汗。
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腰腿传来一阵抽痛。
低下头,瞧见松散里衣下起起伏伏的胸膛,身上虽然清爽,可皮肉斑驳的痕迹却一时半会消不掉,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傅偏楼松了口气,悬吊的心终于缓缓回落。
……只是梦而已。
他按住自己兀自颤抖的手,调息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间站着一道人影。
“谢征……?”
雨帘不歇,打在紧闭的窗口,白珠乱跳,发出急促的敲击声。
黎明时分,本该柔和的晨曦被浓墨般的阴云遮去,天光黯淡地扫进屋里,显得有几分压抑。
不远处的八仙桌前,谢征松散地披了一件外裳,乌发垂泄,正探手拨着铜炉,点上一支新的安神香。
烟雾袅袅中,那抹背影犹如高居云端的山涧苍松,遥不可及,令傅偏楼莫名不安。
不知为何,谢征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呼唤,仍旧背对这边,长袖坠落,伸出一截苍白腕骨,默默捻着香线。
……哪里不对。
傅偏楼蹙起眉。
安神香,他早已熟悉这股掺杂了各色草药的清苦香气,为稳固他身上的业障,几乎夜夜不断。
是药三分毒,用得多了,难免会招致坏处。丹田滞涩,识海涣散,需得修炼几日才可化去多余的药力,剂量上很有讲究。
因他之故,谢征也对此谙熟于胸。
他性子端肃严谨,添香时,向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从无错漏。此刻则比寻常要重许多,很难以疏忽解释过去。
随手扯过一件衣袍裹在身上,傅偏楼赤足下了床,走近些许,又唤了声:“谢征?”
“……嗯?”
这回谢征倒听着了,转过身,望来的眉眼还是沉静的,只间或流露出一丝惘然,隐约失神。
就好像深陷嘈杂人群中,分辨不清谁在讲话一般。
可室内分明极静。
傅偏楼心头一紧,慢慢坠沉下去。
“怎么醒了?”瞧见他,谢征顿了顿,上前握住他冷冰冰的手,低声道,“地上潮,你一贯体寒,莫染了湿气,回去再歇会儿。”
傅偏楼顺着他的意思坐到床边,目光游移,落在对面肩头披挂的衣角。
那里的布料洇湿了。
他仰起头,瞥了眼窗外天色,下颌绷成一条拉紧的线:“你出去过?发生什么了?”
傅偏楼只问了这么一句,响在谢征耳边,却是钟鼓齐鸣,絮语滔滔。
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头疼,没料到傅偏楼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实在太不巧。
方才与秦知邻对峙时,对方口舌鼓噪之余,暗地催动了咒法,妄图动摇他的心神。
施咒者神魂虚弱,窥心之术只能潜移默化地稍稍起点效力,但对于本就心魔横生、浊气难解的谢征而言,可谓是一记重击。
神思不定,平日里还能冷静按捺下的牛鬼蛇神寻到空隙,通通跑了出来,转瞬犹如置身鬼蜮。
而鬼蜮之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个“傅偏楼”,贴着他、盯着他、和他不停地说着话。
【你出去过?】
【你去哪里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