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会心怀苍生么?这委实是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如若数年——不, 哪怕数日以前,即使朝中最无耻下贱的奸佞小人,恐怕都不敢当众说出这样疯狂的谬论。毕竟公主横行洛阳权势滔天,其门下的小人更是仰仗着势力所向无忌, 得罪的人上至公卿下至小吏, 当真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实在没有洗地的空间。不客气一点说,如果武承嗣与武三思在朝中是人憎狗嫌闻之掩鼻, 那太平公主至少也得是个人见人怕的京中一霸。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诞生出心怀苍生这样仁厚而又高贵的情感。莫不成还真是女皇陛下所信奉的那位弥勒佛下凡开了个光?狄仁杰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携着太平公主办学堂的条陈拜见了老前辈李昭德。李相公仅仅粗粗一翻,再看条陈上“太平公主李”的签名, 随即皱眉:“怀英,不要戏弄老夫!”狄怀英嘴角抽搐, 但只能叹气:“在下哪里敢戏弄您老?”李昭德皱了皱眉, 仔细再翻看了几页,而后眼睛渐渐瞪得溜圆——与久居外地消息闭塞的狄怀英不同, 李昭德在洛阳掌枢已久,对京中权贵的家底那真是如数家珍, 因此他上下一扫,立刻知道了这清单的威力:这么说吧, 就是太平公主眼下山穷水尽冰山倾覆, 官吏们奉命抄家, 都未必能把公主的家底抄得这么个一干二净!比如吧, 为了给收养的孤儿供给粮食,公主居然主动献出了城东九百亩的妆奁田,为将来学堂开支之用——而这洛阳城东水利齐备土地丰腴的肥田,原本是皇帝在爱女与武家时特意赐下的嫁妆;而今神都人多地少土地耗竭, 这样的肥田真是拿着黄金也难寻觅,怎么会有人平白的贡献出来?难道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李昭德伸手揉捏鼻梁,只觉头晕目眩,难以自抑。但毕竟是磨砺多年的宰相,他晕眩片刻之后立刻抓住了重点。“这消耗也太多了!”李相公断然道:“神都居大不易,但再不易,养几百个上千个孤儿也是轻轻松松,怎么就连公主的妆奁都要拿出来了?朝廷窘迫到这个地步了么?“这见解一针见血,狄仁杰却只能微微苦笑:“当然不止在神都一地。公主说了,天下都是一家,除洛阳、长安两京以外,她还想请陛下的圣旨,在关中与关外也购地开办学堂,收揽孤儿养育老弱,算是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尽一点心意。“李昭德不由再揉了揉鼻梁——说实话,若不是公主身份特殊,他都要怀疑此人是要借机养望谋夺江山。但寻常人养望还有些用处,皇室宗亲就算在民间刷爆好感值,又能左右京中的局势么?真以为各个都是太宗皇帝,声望高到振臂一呼就能带着亲兵冲玄武门呢?而且,既然公主要“请旨”,那这收养孤儿的德望,多半会被陛下尽数笑纳,成为武周煌煌盛世的点缀。所谓子女孝顺父母乃是以德行光大父母的声名,无论太平公主如何慈悲悯下,这份功绩都得记在她亲妈头上。而公主的亲妈,当今的圣上,那可不是什么仁慈宽厚,会以德行来挑选继承人的“仁君”呐……如此吃力而不讨好的花费,委实是难以理喻之至。除非——除非真如太平公主所说,是真诚的要“尽一点心意”,为此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甚至,甚至都顾不得自己的名声了?这,这样的情操,就是古之尧、舜,也不过如此了吧?李昭德的脸色渐渐变得颇为诡异了。狄仁杰停了一停,似乎是特意给了老前辈缓冲消化的余地,而后慢慢开口:“此外,公主还有意要延请几位天竺的高僧**,这费用也是不菲……”李昭德微微抬了抬眉毛。若以往日他正色立朝的作风,听到这番禀报本该皱眉驳斥,拮抗王公子弟这谄侍鬼神的风气。但或许是今日被太平公主那种种莫名其妙的举止震得实在三观俱碎反应不能,而今听到这熟悉的佞佛狂信挥霍无度作风,李相公居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心安。比起而今这难以理解如圣如贤般的太平公主,还是旧日那骄横奢侈的帝女作风更让人容易接受……至少吧,佞佛这档子事还没有那么重那么奇特的违和感。——简而言之,公主您还是操心佛事骄奢淫逸去吧,不然咱们实在害怕。大概是出于这微妙的心态。李昭德沉吟片刻,罕见的没有表示反对,只是颇为矜持的表示了忧虑:“天竺虽为佛国,但毕竟也是外邦。外邦的僧人为圣朝的公主**,礼仪上会不会有疏漏的地方?彼此议论的佛经典籍,要不要让内卫看一眼?”万一典籍中参杂了什么碰都不能碰的话题呢?是不是得过个审核才放心呐?狄仁杰缓缓摇了摇头,神色迟疑。“这就不必过虑了。”他低声道:“公主说,她请天竺高僧讲的法,并不是佛法……”“什么?”·“什么?”天竺僧人菩提流志跪坐于软榻之上,呆呆望着面前整洁挺括的白纸,脑子里也只有这么一句话在回荡。公主虽尔特意向狄相公报备了延请外地天竺高僧入京**的事宜,但也不过只为表示对政事堂权限的尊重而已;而今上行下效崇佛成风,公主私下要求见哪位高僧,宰相也无权置喙。因此,狄相公前脚一走,公主立刻命人往佛授记寺送了一份拜帖,指名要见此寺庙的高僧菩提流志大师。菩提流志本为南天竺僧人,取道西域千里万里而至中原,持有心精纯如一,正为弘法而来。永淳二年,菩提流志被朝廷遣使迎至东都洛阳。皇帝曾亲自召见,大为叹赏,称许菩提流志“聪睿绝伦,风神爽异,洞晓声明,通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