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愕与惶恐的片刻之间,心中已经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某个狂热而难以自制的念头,直指问题的核心:如果非要将性命交托于后世皇帝的一念之仁,那倒不如,那倒不如……当然,这念头绝不能宣之于口。公主恭敬下拜:“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臣亦唯有养德修身,辅政以勤,默邀天佑而已……”当然,如若天有不佑,那本公主自己动手,解决问题,也是无可责怪的嘛!皇帝瞥了自己的爱女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不错,有点脑子。”她淡淡道:”辅政以勤,辅政以勤,你又打算如何辅政呐?孔子说,为政者,足食,足兵,民信之。太平,三者之中,你能占到哪一样?”“西汉时吕氏秉政,诸刘危殆,周勃等力争而不能得,唯有曲意侍奉吕后。但吕后崩逝不过月余,大臣们即勒兵入宫,诸吕遂扫灭无余,连孝惠皇帝的爱子也被诛杀。何也?诸吕虽然位高而权重,但根基浅薄轻浮,不过是仰仗着吕后的草芥而已。只要靠山一倒,不要说诸侯国虎视眈眈的藩王,他们就连京中卫戍的禁军也不要想调动一个——彼时周勃驰入北军,士卒皆左袒为刘氏,连一个倾向于吕氏的人都没有!这是什么,这才是权力的根基!”“那你呢,太平?朕若驾崩,你能调动南衙还是北衙?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能从自己身上求出兵力、粮食还是百姓的信心?真以为坐在朝中拉拢重臣料理政务,就算是根基深厚权势熏天了?朕不妨告诉你,只要内外稍一呼应,那要杀了你和你那些辛苦罗织来的重臣,只需要政事堂出一道手令而已!”这几句话不徐不疾平缓沉着,却俨然比滚滚惊雷更叫人恐惧震撼。公主冷汗涔涔,几乎要软软瘫倒在地。皇帝居高临下的俯视大汗淋漓的女儿,内心却毫无波澜——既然太平已经决意涉入朝局,那显然不可能再持有那种深闺公主想当然式的权力幻想——太平资质远不如自己,如果任由她在朝中为所欲为,那恐怕用不了数月就会被居心叵测的大臣拉下水去,乃至于将皇帝精心筹谋的布局毁于一旦!想想原本的历史中自己被武家冯小宝一张等前赴后继的猪队友拖累的惨状,皇帝的脸色不由沉了一沉。显然,亲生女儿总不能像男宠般随意抛弃,所以选择更要慎重。正因如此,皇帝的语气毫无松缓,绝不会给公主以侥幸的余地。震颤片刻之后,太平公终于稍稍喘一口气,伸手擦拭汗水:“陛,陛下的意思是……”“朕的意思很简单。”皇帝淡淡道:“如果你没有可以仰仗的东西,就不必入朝了,否则白白送了性命而已。”太平公主张口结舌“仰——仰仗?”“不错,仰仗。”皇帝道:“你的大哥一哥不必忧虑,因为他们都当过皇帝,都是李唐的正统,正统就是他们的仰仗;你呢?你是打算仰仗你的那些家产,那些奉承你的轻浮士人,还是游乐宴饮中结交的那些贵戚豪门?太平,朝政不是可以轻易打算的事情,如果你没有那个能耐,朕也是庇护不了你多久的……朕总归要驾崩,而死皇帝一钱不值;真要是应对失措,那到时候你能得一个投缳自尽的结局,都算是后人还能顾及到朕的颜面了……“轻描淡写的说完这几句惊天动地的敲打,皇帝从袖中抽出一张白麻纸,轻飘飘抛在了瘫软的太平公主之前。白麻纸上字迹俊秀而又英挺,赫然竟是皇帝的御笔:【太平公主逃入山寺,三日乃出,赐死于家,诸子及党与死者数十人。】·皇帝与公主自午后谈到了傍晚,直至夕阳西下之时,恭候在殿外的心腹侍女才隐约瞥见公主的身影,然而定睛一看,却不由骇然:公主竟尔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僵硬;一双泛红的眸子更是目光灼灼,直欲噬人。公主一改往日端庄娴雅的风格,大步流星踏出宫门,一把攥住了贴身侍女的手臂——这一把凶狠凌厉,力气好似虎爪,疼得侍女几乎咬牙。如此僵立片刻之后,神色怔然的帝女突然开口:“我的私房还有多少?”侍女愣了一愣,正在本能思索账目,却见公主直视前方,漠然再次开口:“有多少全取出来吧,让幕僚写一封奏疏,就说我感念陛下恩德,愿意捐献身家,收养洛阳无家可归的孤女,供她们识字……”侍女愕然:“家主,这费用恐怕——”“费用?!”公主压抑已久的郁闷及怒气终于爆发,乃至于狂怒不可遏制,声音竟然尖锐而又凄厉:“留这么多钱做什么?买棺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