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李斯目瞪口呆, 就连叔孙博士亦反应不能,只是瞠目结舌之中,却俨然有种莫名的钦佩之意。
始皇帝默然不语, 隐约却若有所得。如若以祖龙往日的脾气, 遇见这些不知好歹阴阳怪气的百家诸生,早就大棒横扫、荡然无存了。但在叔孙通与刘邦的亲身演示之中, 他的三观屡受冲击, 仿佛领略到了什么。
……除了直来直往以外, 某些阴柔手段, 似乎也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他沉吟片刻, 终于向叔孙通点一点头, 示意如实记录下老流氓的谏言。
料理完这李丞相抛出的小小枝节, 便要进入今日议事的正题了。祖龙有意将李斯召集至此,也正是要在最后的议论之中,断定这位辅政数十年重臣的命运。
始皇帝正襟危坐, 平静开口:
“朕欲变法。”
一言既出, 李斯、叔孙通等尽皆骇然, 不由仰头窥伺至尊。但皇帝面色毫无变动,显然心意已定。
不错,皇帝反复思索天幕泄漏的种种结局之后, 隐隐已经有了决心;这几十日来他派亲近眼线四处刺探,没有官吏巧为遮掩,送上来的消息简直触目惊心,所谓“囚徒相望于道“、“狱吏断罪数以万计”,刑罚实在太重, 罪人实在太多, 百姓愁苦, 莫可名状。
即使没有到胡亥时天下汹汹欲反的境地,这局势也委实岌岌可危了。
宽省刑罚正是儒家的主张,叔孙通自然绝无异议。但李斯呆愣片刻,却俯首叩拜:
“请陛下三思!”
始皇帝淡淡道:“尔穷途末路,还要为法家一争吗?”
显然,在天幕透露出了秦朝以□□苛法亡国的结局之后,李斯往日种种的辩词便都已经失去了效力。法家佐祖龙定天下的功劳固然不可忽视,但种种弊端亦触目惊心,实在难以解释。
李斯匍匐于地:“臣自知罪重,自然不敢再妄言狡辩。但臣忝为大秦廷尉、丞相,料理国政凡十余年,有一句心膈肺腑之言,还请陛下能稍稍顾虑。”
他膝行而前,连连叩首,语气哀切:“陛下,自商君定制以来,秦法已历百年矣!秦法为国之根本,其余制度不过枝叶。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擅动根本,恐怕枝干动摇,天下板荡,其弊不可胜言!陛下,秦法盘根错节,实在不是一句‘变法’,就能轻易动摇的……“
李斯出声哀切,始皇帝却不由稍稍抬眉:在生死攸关之际,李丞相终于抛却了往日固守的门户私利之见,再次展现了他敏锐高妙的眼光、一针见血的洞见。不错,秦法已历百年,绝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
天幕曾口口声声称许“秦制”,但如郡县大一统、军功授爵、官吏铨免等等“秦制”,又岂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所依附的根本,恰恰就是那部严苛繁重、酷刑厉罚的“秦法”!
自商鞅创制以来,历代秦王前赴后继、反复斟酌,已经将秦法修整为了体系严密、结构精巧的根本大典,种种法条与秦制彼此呼应,紧密勾连。胡乱变法只会迅速毁灭这精巧的体系,将整个天下推入混乱不堪的境地。
始皇帝道:“那你以为如何?”
“事缓则圆。”李斯匍匐道:“陛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可声张。应先令御史大夫、廷尉等秘议此事,整理出眉目之后,再推行诸郡。”
皇帝垂眼打量他:“那需要多久?”
“若令冯劫、蒙毅等总揽,大约七八年内,可见成效。”
“七八年。”皇帝道:“不能更快些了?”
“陛下。”李斯俯首:“秦法繁琐,若要梳理出眉目,至快也要五年。”
始皇帝不再说话,只是默默俯视跪伏在地上的罪臣,俯视这个当今最为了解秦法的干吏。
君臣相处太久,彼此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仅仅数句对话之中,始皇帝已经知道了李斯的言外之意——纵以他李斯的才能,整理变更秦法,也要五年之久。
五年之久……以现下的状况,如果还要拖延五年,那恐怕六国余孽真要借着民怨春风复生,难以遏制了。
但天下还能有比李斯更精通变法的人么?没有了。
始皇帝移开了目光。不仅是因为心中那一点怜才之意,更因为说不出的疑惑。如果以天幕所言,那么刘邦所创立的汉朝,在制度上应当与大秦相差无几,什么“复制粘贴”、“一脉相承”。那么如此相似的制度下,这老流氓又是怎么做到宽省刑罚、清静无为的?
要想在不更改秦制根本的前提下替换秦法,这可是匪夷所思的大工程,老流氓有这个本事么?
或许是感受到了始皇帝疑虑的神色,老流氓摊手谄笑:
“老哥,咱对秦法可是一窍不通……”
——这是自然的。秦法繁琐而又严密,即使皇子也要以吏为师,学习数年之后才能精通。老流氓一直与六国游士厮混,当然不可能了解这样精密的东西。
始皇帝淡淡道:“商君、应侯都曾为秦国谋划变法,身尊位显,裂地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