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之前一直很奇怪, 陈群为什么会跑过来。
他原是徐·州从事,很得刘备看重,后来派去青州, 一方面是因孔融擅学问而鲜问吏治, 因此陈群去了能有一番作为。
另一方面则是看陆廉是个年少未婚的女子,觉得陈群无论出身门第, 性情容貌, 学识品行都堪为良配, 因此想要不经意地撮合一下。
荀彧与陆廉并不熟, 不知道她平日里是什么模样, 仅凭素日那几次见面, 只觉得这是个性情直率澄澈,没什么心机城府的人。
但她在他眼前打的这一仗足可推翻荀彧的看法。
她待蹋顿, 是既有耐心, 又有城府, 减兵增灶时一丝破绽不露, 派张辽突入蹋顿大营时狠辣果决。
能这样用兵的一个人, 在战场之外的地方, 除了她自己刻意约束自己之外,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桎梏她的。
所以她若是待长文有情, 他是一定看得出来的。
他实在不必离开舒适安全, 有天子居于朝堂,有张飞领军镇守的徐州, 谋一个在臧霸处帮忙转运俘虏与辎重的差事,再不辞辛劳跑到这里, 偏又赌气似的, 连营也不愿进。
陈群已经调整好他的神情了。
河面灯火映照着这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 样貌俊秀,谈吐行止又有风度,他微笑着望向自己故友时的模样,真是连挑剔的荀彧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荀彧因此忽然叹了一口气。
“长文,何必呢?”
那些从容和微笑忽然都消失了,故作镇定的目光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灯火一般笼罩在方寸间的怅然。
“是我自己愚鲁执拗,”他轻轻地说道,“令文若见笑了。”
当然,荀彧是不会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走,嘲笑他愚鲁执拗的,他们这些颍川士人曾经在一起读书,似乎也学到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坐在书室里捧着书卷时,也觉得自己知道这一世该如何走。
但出仕之后,许多事就很难说清了,回头看一看年轻时的自己,只剩一地嗟吁。
“无论如何,长文既择明主,该有一番作为,不可为儿女事自误。”
他这样和缓地劝说着,于是对面的好友也敛容道谢,谢他开导自己,又为自己叨扰了他许久而道歉。
他们都是性情克制内敛的人,喜怒鲜少形于色,喝了几杯酒,陈群便准备回去了。
只是临走之前,他望向荀彧,似乎还有些什么未尽之语。
“……长文?”
这个夜色中一身浅灰直裾的年轻士人看起来仍然是不开心的,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那位女郎了。
“既有这般好言宽慰我,文若自己也当……”
荀彧忽然静了一刻。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而他选的那条路,已是不可说了。
清晨的北岸大营,尚有一丝余烟。
有酣睡未醒的士兵,也有在箭塔下往返巡逻的士兵。
有民夫拎着桶去河边打水,遇到拎着盆过来的中年妇人,又互相寒暄几句。
晨光洒在滔滔黄河上,再被揉碎成稀薄的光华。
渡口处数不清的大船小船,明明彼此间总还有些距离,离远了看倒像在相互挤来挤去。
有人从船上往下泼污水,下游处又有人含糊地骂了几句。
荀彧就是在此时渡河的。
陆悬鱼刚睡醒。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些琐碎的,不值一提的事。
比如说阿草逃学了,跑去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在城东的水渠处钓鱼玩儿,一点也没考虑过那条臭气熏天的排水渠能养出什么鱼。
于是就被同心逮住拎回家一顿打,打得挺狠,哭得挺惨。
又比如说梦到羊四娘抱着孩子在同几个妇人聊家常,一边聊,一边暗戳戳地打听谁家的小姑娘性情大方,品行端正,年龄又正好与小郎相当。
小郎坐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在练习写文书,写完就擦,擦了再写。
再比如说梦到陆白穿着渭阳君才能穿的锦绣衣服,光华灿烂地站在长安的那个小院子里,正在帮眉娘干活。
当亲兵在帐外报信,说荀彧来访时,陆悬鱼抱着自己的小毯子坐在行军榻上,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地仍然在回忆她的梦。
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将军大破蹋顿,威震河北,在下特地前来道贺。”
陆悬鱼想象中的荀彧应该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的寒暄词。
他肯定不是来道贺的,但这几日里不管什么人来营中见她都会用这句话当“吃了吗”来用,她自然也这样想荀彧的。
“将军,该撤出河北了。”
荀彧实际上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一点也没打算寒暄,并且对俊俏少年放在他面前的汤饼和小菜看也不看。
于是捧着面碗,已经习惯性堆起一个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