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晦雨, 哀草愁云,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裴俭苍老的面庞上,似叫他身躯疼得晃了晃。
裴俭死死攥着拳头, 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喉咙里吞着千斤重的铁块, 叫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这是他最为骄傲的长子, 十七岁得中进士,二十八岁就官至从一品总督。家有麒麟子, 是裴俭颇为得意之事。
可这个麒麟子, 也是他最对不起的孩子。是他勒令裴慎不许轻举妄动,不许擅起兵戈, 只许束手就擒, 只许引颈受戮。
现如今, 这个被他拘着,要与他一同赴死的孩子, 为了给他换个囚车,跪在地上,低着头, 求一个阉狗。
裴俭目眦尽裂,泪水夺眶而出,他想制止,想说“守恂, 你站起来”, “不许跪”。
到头来, 这些话一个字都没出口。
裴俭凄厉嘶吼:“萧义——杀了洪三读!!”
“杀了他!!!”
嗓音呕哑难听, 字字泣血。然而声如雷霆, 击碎一帘梅雨。
雨中所有人的都像疯了似的, 亲卫兵丁纷纷拔刀举枪,洪三读打从裴慎跪下开始,便被吓得面无血色,惊声逃窜,甲士们有的溃逃,有些举刀相抗。周围百姓惊声尖叫着,四散奔逃……
“夫人!快走!”林秉忠不是不想拔刀杀了洪三读,可他接到的任务是保护沈澜,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一个劲儿焦急道:“夫人!要乱了!快走!”
沈澜回过神来,最后望了眼裴慎,见他已然起身,从身侧一名甲士手中劈手夺刀,带着镣铐——
一刀捅进了洪三读心窝。
紧接着,亲卫兵丁们一拥而上,乱刀将洪三读砍成了肉泥。
血液顺着刀锋涌出来,一滴一滴,流进了青石砖缝里。
这般情景,沈澜本该惊惧异常的,却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沉郁的心忽然好受了些。
“走罢。”沈澜这才转身,被林秉忠护卫着,离开这个混乱之地。
待她冒雨回返家中,见到潮生稚嫩的小脸,被他暖乎乎的身体依偎着,沈澜方觉心头寒意稍去。
此时已至日暮时分,沈澜陪着潮生吃用了一碗鸡丝鲜虾面,重罗白面配上鸡丝、鲜活小虾、青碧蕹菜。
潮生吃的极香,沈澜白日里见了那么多的血,胃口到底不太好,只随意用了些就搁下了筷子。
“娘,你怎么了?”潮生见她不吃,担心的抬起头。
沈澜摸摸他的脑袋:“娘没事。只是近来天气不好,阴雨绵绵的,娘没什么胃口,潮生吃罢。”
潮生“哦”了一声,仰着头期待道:“娘,今日先生夸我了,说我学得极快。”这位先生也是林秉忠带来的。
沈澜心知潮生说这些,不过是想让自己高兴一些。思及此处,沈澜便勉强笑了笑。
潮生一眼就看出她这笑是假的。大人真是的,就会骗小孩。
“娘,你不高兴就告诉潮生。”潮生巴巴地望着她,又伸出小手,去握沈澜的手指,“潮生大了,会保护娘的。”
来自孩子的体贴到底叫沈澜心绪稍缓。她摸了摸潮生的脑袋笑问道:“潮生成天在家中读书习武,可会觉得闷?”
潮生摇摇头:“还好呀。”语罢,他期待道:“我们不是要去南京了吗?等到了南京,就可以出去玩了。”
沈澜怔忡片刻,又摇了摇头:“潮生,对不起,我们可能不去南京了。”
潮生愣了愣,笑嘻嘻道:“不去就不去呗。”正好,他现在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买米叔叔,也不想费劲巴拉地跟他道别。
见潮生眉眼欢喜,不曾难过,沈澜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用过饭,潮生跑出去消食,玩了一会儿又被春鹃带去沐浴更衣,送回房歇息。
沈澜沐浴完毕,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细雨潇潇,遍洒千里,如同碎雪琼玉,打在满庭芳草上。
也冲刷干净了武昌城中的鲜血。
沈澜满腹叹息,只起身合上窗,来到卷草纹三足香几旁,自剔红蔗段香盒内取了些四弃香,将其置于宣德铜香炉中。
瓜果橘皮燃烧出来的香气略带清苦,叫沈澜心神一静。
她安静坐了一会儿,方才吹熄烛火,拂下素纱帐,沉沉睡去。
窗外雨潺潺,点滴声声,击打在青石砖上。裴慎跪在那里,背上的血也是这般,一滴一滴往下流。
血声滴碎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