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渐渐落下,隐入远处那道蜿蜒山脉的背后。
那山如同一道淡影,又像是画家不舍得耗费太多的笔墨,只在人们眼里留下了一层模糊的痕迹,让人知道——哦,那远处还有一些山。
昔日挂在高空的火红色的太阳,如今就落入这样的山后,只在空中倔强地残留着一道绯红的疑问。
在并州上郡的郡治肤施县的城墙上,无数双哀怨的眼睛越过高高的垛口,朝外面那个无尽的深渊望去,而那里曾经是他们的故乡。
在那里,还有他们破败不堪的房子,还有他们辛劳了半辈子的土地,如今都被这黑暗贪婪的深渊吞噬……!
老农牛二石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他如今和那些同伴一样,被郡里的辅兵监视着做最艰辛的苦力,这些活本该是他们做的,可现在战事吃紧,辅兵也成为了主力……
他时不时地望向城外的世界,异族军队正在畅饮,高声说着笑着,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他心里还巴望着什么时候能离开这藩篱,重新回到自己那单薄的土地上。那里虽然凋敝,但是好歹是属于自己的一方小窝。
可是想想家中的情景,他又满眼绝望,除了绝望之外没有了任何情绪。
他的双眼经常眯着,眉头时常皱着,脸上的皱纹像深深的沟壑,那是一个又一个的苦难重复的在上面耕耘留下的痕迹。
他的黝黑的皮肤并不是一日形成的,一层又一层的泥垢记录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心灵的裂变。
在绝望占据主导之前,他的情绪是怨恨,那个时候,他恨所有人。恨郡守,恨鲜卑人,恨东羌人,恨南匈奴人。
如果不是郡守,他不会失去一切,亲人、家园和自己的尊严,如今全都化为乌有。
而如果不是那些异族,他不会失去宝贵的自由,就算不能丰衣足食地活着,至少可以有一個地方隐蔽佝偻着的身躯。那帮狗官也就没有理由把他这副老骨头押上城楼,干着这不是人的活计。
他的耳畔依然萦绕着那天那个凶神恶煞的声音,那帮面目狰狞的穿着官服的差人。
他本身的日子过得就不好,被这帮人蹂躏得已经体无完肤,然而他还是听到了那样的呼喊:
“东羌、南匈奴叛乱,郡守有令,城外所有百姓立即赶往城内,营造工事,协助城防,城外所有村庄、建筑皆焚之,以防资敌!”
他知道,他没有办法抱有任何一丝侥幸了,即使是他这个年岁的人,也不可能避免这最后的浩劫。
只要还能干得动一丁点儿活,在他们眼里就是有价值的,直到这最后一点价值被榨干,化作一具尸体,作为大汉子民的光荣才被彻底降解。
就算最后战事顺利,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能得以活下来,最终的荣誉和牛二石这样的老农也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毕竟,家没了……
他在登上这城楼开始负重的前夕就已经受了伤,那是被打的,是真的被打的。打他的人是当地的里正,原因是他没有遵守规定按时交上赋。
在汉代,“税”和“赋”是有区别的。“税”就是征收粮食,是固定的,而赋则是征收钱财,是可以临时增加的。
宦党的门生当了新的郡守后,巧立名目,设置了很多新赋。如整军备战赋、新修道路赋、防贼盗苗赋、夜班值守赋,还有很多他都没听过的赋……
这些额外负担突然全部压到百姓的身上,他们根本不堪重负,牛二石就是因为砸锅卖铁也交不上这些赋,导致被打。最后没有办法,他卖掉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当女儿充满哀怨和恐惧的看着被士族派来接她的马车时,他低着头一语不发,也不敢面对女儿的眼神,回到家还被生病的妻子哭着大闹一通。
牛二石也不止一个女儿,他曾经也有两个儿子,可是在那之前就不在了。
曾经,他也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有自己的妻子,有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儿,他是一个自耕农,拥有自己的土地,每天辛勤耕种着,靠着这几亩地的收成勉强过活。
就算每日拼命劳作,一家人也就是能勉强填饱肚子罢了,这年头想有点积蓄就是天方夜谭。不过,多少风雨他都熬过来了,其中最艰险的,就是避免自己的土地被士族给兼并掉。
因为牛二石的土地位置不错,当地的士族不止一家,也不止一次派人到他这里收过地,但他想了各种办法一直拖着,好不容易保留了下来。
他的大儿子原先在郡里当辅兵,这并不是什么显赫的事情,同样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挣那一日三餐,而且自己的身家性命全不由自己说了算,长官要往哪里,便马上前往哪里,一刻也不能耽搁。
前些日子雁门郡吃紧,边马紧急来报,要求当地的军队立即赶去支援。他儿子便在其中,然而这支军队在路上就被鲜卑人的伏兵截击了,最后打得大败,他的儿子便再也没见过踪影。
官方给出的消息是失踪。失踪,不过就是没有找到尸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