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之后的小院,杨安儿和刘二祖默然对坐。隔着高墙,丝竹管弦之声飘飘荡荡而过,两人胸怀的,却唯有金戈铁马,鲜血寒霜。
两个人都没喝多少酒,很清醒。
杨安儿亲自提起铜釜,为刘二祖满上茶水“刘元帅,请喝一些,暖暖身子。”
刘二祖端起瓷碗,啜饮一口。瓷碗很烫,但他常年农作,双手满是老茧,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端着瓷碗全然不觉。
杨安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客气的待人。
当年他身为铁瓦敢战军都统,在鸡鸣山驻军的时候,就连金国的那个死鬼皇帝亲自下诏调兵,他也爱理不理。皆因那个举动并不显示皇帝的宽仁,只是体现了大金的虚弱。
杨安儿觉得,自家势力的虚弱,今天也暴露得差不多了。
按照他南下时的计划,山东东路的密、莒、沂、海四州是根本所在,以此为基础,分布群豪东面用耿格据登州、史泼立据宁海州、徐汝贤据莱州,西北面用李全取潍州,尹昌取滨州,西南面以刘二祖取泰安州、时青取滕州、郝定取兖州。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声望非凡的人物,一旦发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大半个山东。
一旦形成割据之势,再向北抵抗女真人,向南示好于宋人,周旋于两强之间,徐徐谋划取利。考虑到金国还面临着蒙古军的巨大威胁,而宋人又一向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的做派,说不定数年之内,自己就能在金国的尸体上割取最大一块肥肉。
但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杨安儿要能在武力上压得住朝廷在山东的兵马。
杨安儿本来是很有自信的,他在北疆,见过了金军将帅腐朽怯弱的模样,见过了数以万计的金军将士临战嗟叹、见敌即走的姿态。他深信,自家的力量面对这等货色,足能以一当十。
金军所仰赖的,无非几个宿将重将的本部。可就算那几支精锐部队,也大都驻在中都附近,面临蒙古人的威胁谁来理会山东的事
剩下值得注意的,只有河北溃军中的少许勇士。杨安儿在定兴县的时候,本想引之为己用,结果引出了郭宁这个怪物。
而这个怪物,还跟到了山东。他还带着两百骑兵,在磨旗山下来了这一出
所有人都看到了,杨安儿的本据所在,郭宁的拐子马轻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没有人能阻挡。而定海军中,据说还有更可怕的铁浮图骑兵,十荡十决的威力,胜过轻骑百倍
郭宁来了又走,而杨安儿在莱州、登州、宁海州的安排,就已经完了。
而郭宁真的会长久收敛于莱州,坐视着杨安儿攻取山东两路三府十三军州杨安儿听得出来,隔着高墙,外头那些饮宴之人,心里头有些窝囊,也有些高兴。他们高兴的是,那郭宁原来并非朝廷一路,而两方如今已然达成协议,就不会再动刀兵。己方的大计,少了一个阻碍。
杨安儿却不这么想。
朝廷算个屁。大金朝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汉儿豪杰谁不看在眼里傻子才忠于这样的朝廷。那郭宁也是个反贼没错,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杨安儿等人,不是一个路数。
而且,这厮是恶虎,一定会吃人
眼前的局面,只不过因为这头恶虎这会儿吃饱了,捕食累了,想休息休息而已。待这头恶虎歇足了,养足了力气,它下一个食物是谁
到那时候,杨安儿的力量横扫山东。而定海军的势力范围三面临海,一面是谁
郭宁迟早会成为己方的大敌不,无论两家表面上如何,他自始至终,都是己方的大敌在郭宁统合宁海州和登州之前,己方必须要足够强大,足够与他翻脸为敌才行
可恨那蒙古军,竟没能收拾了他
想到这里,杨安儿脸色不变,手上却一直掂着铜釜,竟忘了放下。
“那郭宁,要李铁枪的脑袋。”刘二祖看看杨安儿,沉声问道“杨元帅,你是怎么想的”
杨安儿只道“定海军的骑兵,着实厉害。”
两人静默片刻,杨安儿又道“刘元帅,你设身处地,替山东地界的豪杰们想一想。我杨安儿今日会在威胁之下,出卖李铁枪,明日会不会在威胁之下,出卖别人”
“多半是会的。”刘二祖倒也不掩饰。
杨安儿哈哈一笑。
刘二祖也跟着笑了两声“那郭宁说得轻描淡写,其实用意甚是恶毒。杨元帅若真的答应了,山东地界上的豪杰们,只怕立刻就要散伙好在杨元帅没有答应。”
杨安儿颔首“我们这些人,都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被朝廷拿下,靠的就是我们彼此信赖,守望相助,虽散居千里,星罗棋布,却万众一心尤其是此刻,李铁枪已经动手了,大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非得齐心协力才行”
“是。”刘二祖点了点头。
杨安儿向前俯身“所以,我们的事,还得我们自己来办。山东汉儿的性命前途,不能指望他人”
刘二祖面如枯木,看不出什么表情“你我相识十多年了,我信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