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长舒一口气,浑浊的目光微有波澜,唇边的胡须微垂,竟有些委屈的神态。
徐福继续说道:“这秦国毕竟是他的秦国,相邦替他做了一切,他的理想抱负又该在何处施展?相邦得到了满足,他却不能满足,为此,他会憎恨相邦。”
吕不韦不言,低头沉思。
他是一个好的商人,做一本万利的买卖;他也是一个好的政客,站在了万人之上的位置。
只是,他也许不是一个好的“相父”。
“他会痛恨我?他会痛恨我吗?”
吕不韦不可置信的接连问了两句,而后又失魂落魄说道:“可他为何在人前人后,都对我毕恭毕敬?”
吕不韦失态,徐福就不必去回答他了。
“秦王要的不是一个别人帮他打下的江山,相邦口口声声说要替他扫除所有的障碍,以相邦之睿智,难道不曾想过自己才是他未来路上最大的障碍吗?”
不错,从始至终,他都是一座山,压的嬴政喘不过气。
“是本相高估自己了。”吕不韦说罢,如释重负。
徐福叹息一声说道:“秦王年幼时,相邦可以扶着他走路,替他挡风遮雨,然而他现在已长大,不再需要相邦扶持了。”
这几十载犹如白驹过隙,当真是一瞬而已,吕不韦依稀记得秦王嬴政尚在襁褓之时的稚嫩模样,他伸手去摸,婴孩儿咯咯直笑。
如今,那婴孩儿赫赫然已经成为一国之君了。
吕不韦站起身,仰头叹息,怅然若失,他枯瘦的身躯在宽大袍服中越发显得孱弱。
他拂了拂衣襟,犹如拂去肩头积沉已久的积雪,其实彼时他的衣裳很干净,并没有落下灰尘。
他复又重新坐下,眉头逐渐延缓开来,阴沉面容逐渐露出笑容。
吕不韦再次开口,语气中已然有七分的坦然。
“先生说的不错,秦国是他的秦国,他迟早是要当家做主的。”
“相邦能早做抉择,对他才是最好,否则真到那一天,恐怕相邦只能逼迫他做出自己不忍心去做的事,那时,或许他会很难过,那时,相邦会逼迫他成为一个自己都讨厌的人。”
“我本要杀你,而你现在轻而易举就废了一国相邦,你好厉害。”
“我很诚恳。”
“你若不够诚恳,我又怎会听你的。”
吕不韦微微一笑突然又问:“先生时常从梦中惊醒吗?”
徐福不知吕不韦何意,摇头说道:“有过几次。”
吕不韦说:“我每日都从梦中惊醒,那些噩梦,是我最恐惧的东西。”
“相邦已经位极人臣,还有恐惧之事物吗?”
吕不韦点头说:“我梦中站在函谷关高高的城头,向东而望,天下无不尽收眼底,万里江山风景如画,让人心之向往而振奋,而我身后是一个睥睨天下的秦国,秦剑所指所向无敌,似乎天下唾手可得。”
“这不是一个好梦吗?”徐福不解的问。
吕不韦笑了笑又说:“我看到了秦国的铁蹄踏遍九州,九州归服天下大定。”
“这同样是好事。”
“然而,我也看到了那些被烽火狼烟点燃的城池和村庄,看到了被马蹄践踏被剑戟残杀的士兵和平民,他们的冤魂从四面八方而来聚成人山人海,他们来向我索命!来向秦国索命!他们一波又一波卷土重来!他们无穷无尽。”
吕不韦说完,低头沉默不语,徐福亦是沉默。
取天下,必有杀戮,哪怕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面对这天下遍地的白骨,都忍不住胆寒,最难的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二人沉默许久,徐福说:“既是如此惧怕,相邦为何还要替秦王征服天下?”
“天下事,终须有人去做。”
天下事,终须有人去做。
徐福似乎说过同样的话,所以他很赞同吕不韦的这句话。
只有前代的前仆后继,才有后世的安宁。
吕不韦说:“我知道这梦有多可怕,所以,我不希望他也做这般的梦。”
徐福竟然有些同情吕不韦,他也很恐惧,但他心甘情愿去替一个人担着。
“这是相邦的梦想吗?”
吕不韦摇头说:“这不是我以前的梦想,以前我只是一个商人,最喜欢做些奇货可居的谋利之事,舍身赴秦便是我做的一场豪赌。”
“作为商人,这场豪赌相邦已是获利最大的赢家。”
“也许,自政儿登上王位,我的梦想便不再是盈利赌博。”
“相邦是要谋取这天下?”
“错了,我是要替政儿谋取这这天下,取天下,便要与天下为敌四海结仇,取天下,杀戮不可避免,他将成为天下的王,他身上不该沾血,他应该身披荣光。”
徐福终于理解吕不韦为何执着于权力不肯放手,原来,天下人都低估了吕不韦。
“相邦或许过于偏执了,就像吃饭,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