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看着先生,犹豫再三,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对着先生鞠了一躬,拿着那本《敬梓怪谈集》,出了门去。
下午的阳光斜斜照在白虎原上,照在世世代代生活于此地的农人身上,照在书院外的青石板路上。
陈宴走在那并不规整的青石板上,依稀记得这青石板是先生很多年前从县里一富商家收回来的。
富商在外面赚了大钱,翻新了三进三出红砖青瓦白玉梁的大院子,原本院里地面上铺着的旧青石板就显得寒碜了。
先生那天好巧不巧的从富商家侧门处路过,看见富商家的仆人在处理那些破碎的青石板,就拿五斤玉米换了回来,带回来铺在书院外的地面上。
从此之后,遇上雨天雪天,学生们就不必再忍受那泥泞不堪的路面了。
往昔那痴傻的陈宴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是因为书院里他年龄最大,出力最多,那青石板路有一半是他铺成的。
这么些年来,那么多学生踏着青石板,来了书院又离开,虽然学了些道理,认识了一些大字,但大都依然过得糊糊涂涂。
有些学成了一些本事的,也都离开了原上,没了音讯。
功成名就回来寻先生的学生,却是不多。
往昔的陈宴印象中只有一人。
那人也姓陈,叫陈长生,比陈宴大三岁左右的样子,当初家里做生意赔了本,穷的揭不开锅,就中途断了学业,卖了祖上传下来的房子还了债,跟着父亲离开原上。
多年后,陈长生再次回到白虎原时,摇身一变,竟成了省城兵武元帅的副官。
那陈长生回来的时候,穿着只有在大节日里才能看到的绿色皮草军大衣,腰上别着原上人叫不出名字的短刀和手枪。
那枪上的雕花,比白虎原百姓们合力出钱建的牌楼上那浮雕还要漂亮几倍。
陈姓是白虎原上的大姓,这在外面当了大官之后回到原上的陈长生,往上数几辈人,和陈宴算是同宗。
陈长生在外混出了名堂,回来的时候骑着套了黑胶皮马鞍的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几号全副武装的军卒。
那马鞍上明显打了蜡,锃光瓦亮好不气派,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差点闪瞎了蹲在路边田埂上发癔症的陈宴的眼睛。
陈长生在距离书院很远处就下了马。
他卸了武装,留下兵卒,独自走过青石板路,来到书院门前,对着院门拜了一拜。
先生似乎早知道陈长生要来,穿上了那件去省城辩经会时才会穿上的儒生袍,站在书院门口大声质问陈长生,当年因何而去,今日又为何而来。
陈长生如实回答,当年因走投无路而去,今日因先生当年教的知识事业有成而来表示感谢。
陈长生言辞切切,问答之间一丝不苟。
这是先生教出来的第一位“大人物”,也是第一位事业有成之后回到原上看望先生的人。
先生因此开心异常,将陈长生迎进门去。
陈宴依然蹲在田埂上,听着书院里的欢笑声逐渐消沉,直到片刻之后竟逐渐激昂。
先生那激昂的声音里包含着剧烈的愤怒,那愤怒甚至是陈宴小时候花了三年背不会一篇文章的时候都没有感受到过的。
不过盏茶的时间,书院大门再次打开,陈长生面无表情的出了门,背后是先生用“噫吁嚱”和“呜呼哉”组成的大声唾骂。
想来那用古语组成的唾骂文字一定很难听,不然陈长生也不会连着踩碎了三块尚且完整的青石板。
——这一切,也就发生在几天前。
如今陈宴出了书院大门,往前走了几步,刚好踩在被陈长生踩碎了的那三块青石板上。
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扭头一看,旁桌的女孩竟然跟着他出了书院大门。
“咦?你不是先生的亲戚?不用待在书院里?”
女孩看着他,面瘫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陈宴感觉这女孩奇怪极了,便不再理会她,扭头就走。
他往前走,女孩就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陈宴感觉有点恼火,扭头对她说:“很晚了,你也该回家了吧!”
女孩神色一怔:“家……家在哪?”
陈宴看着女孩迥异于常人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
这女孩……不会也是个傻子吧!?
现在外面正打仗,就连战火还未烧到的原上也不安全,况且太阳快要落山,如果这女孩天黑了还没回到家……
陈宴挠了挠头:“你今天从哪来的?认识东西南北吗?”
女孩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陈宴又问:“你总知道你叫什么吧?”
女孩糯糯的嗫嚅着:“我叫陈……陈……”
陈宴无奈道:“这白虎原上十户有九户都姓陈,你总得有个名字吧!不然我去哪找你家人!”
女孩看着他,忽然开口道:“你可以做我的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