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人觉察的岁月里,魏玘凭借着天生的运道,屡屡逢凶化吉,逃过亲人的谋害。
他本该感到庆幸,因他每一次遇险,都是一场致命的赌博,但凡失之毫厘,他就无法生存,更不可能坐在此处、抚摸心上人的脸庞。
他更该感到悲哀,因加害者同他血脉相连,而庇护者与加害者大同小异。
但在此刻,魏玘并不感到庆幸或悲哀。
阿萝看着他,只见他若无其事、拭过她颊侧,一双凤眸黑沉、幽深,宛如无波的古井,泛着阒然的冷寂。
她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除了她,他的眼里空无一物。
魏玘很清楚,他再也不会为血亲的背叛而悲哀。
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之中,他从前拥有的、感受亲情的能力,早已被勾心斗角所磨平,只剩下麻木不仁、居高临下的冷漠。
如今的他,已能游刃有余,将血亲视作敌人、工具、棋子、玩物、祭品。
他成为了可怕的怪物。
偶尔,他也会想——倘若流光倒转,在望不见来处的那条路上,有人能帮他一把,不让他孤军奋战,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他只得厉兵秣马,朝乾夕惕,枕戈待旦。
可后来,怪物遇见了一道光。
这道光起先微弱,以纸的形态出现,飘过他面前,倏而化作烂漫的萤火,温柔地包裹他,令他惊艳、讶异、怦然心动。
昏黑的世界从没有这样的光芒。
他动了私心,做了贪婪的恶徒,把光藏入手中。
于是,他的光再度变化,燃起不熄的烈焰,烧痛他掌心,让他险些退缩、却又痴迷她暖意。
他忍着疼,捧起她,看她慢慢地聚焦,凝成小小的一粒星子。
一切都在变好。他守护她,而她照亮他。
可忽然间,他发现,他的光与他有同样的命运,也在抉择的高崖摇摇欲坠。
魏玘的拇指摩挲着,揾过阿萝的睫扇,惹得她杏眸微眯。
“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
他想守住他的光,护住她的清澈、单纯、善良与美好——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只是,他终归错了。他低估、看轻了她,没有发觉她涅而不缁、汲痛生长的能力,伤害了她的情感,也否定了她的过去与抗争。
“不论初心如何,我都做错了。”
“我该向你、向蒙蚩……好好地传达歉意。”
魏玘修指微动,挑起一缕松落的乌发,替阿萝挽至耳后。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毫无退避,口吻也郑重其事:“你的阿吉是令人尊敬的勇士。你是勇士的女儿,不当受任何人掌控。”
至此,阿萝脸上的雨水已被尽数擦拭。
魏玘停下动作,沉沉地瞩她,一时敛尽声息,等待她的回应。
可阿萝没有开口的意图。
她睫羽扑扇,自椅上起身,留下一道纤薄的背影。
魏玘怔住,不解其意,尚且来不及发问,便见她抬起两臂、向身后交叠。
阿萝握住长发,虚虚拧成一股,往左肩前拢去。
雪光一闪,肤如凝脂——纤长的颈子显露出来,曲线温柔而流畅,半遮于松弛的襟领,隐约可见光洁的背脊与沟窝。
就这样,阿萝背对魏玘,重新坐回椅上。
“你接着擦吧。”
她说着,以指尖点上肩胛:“这边也沾了些雨。”
“冰冰凉的,贴得我不大舒服。”
魏玘闻到了熟悉的淡香。
他心口愈烫,长指攥了又松,遵循她指引,拭过雨后的肩背。
纵有布料相隔,他依然能感觉到,她肩头圆润、肌肤细腻,像松软的柔雪,令他下意识放轻力道,生怕不慎碰碎了她。
莫名地,他感觉今日的阿萝有所不同,更像一片细小的羽毛,在他喉头轻轻扫过。
这意味着什么?
对他方才的陈述、往昔的过错,她作何想法?
不待魏玘细想,阿萝先出了声——
“还有呢?”
“什么?”
“除了方才那些,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魏玘手腕一悬,神智些微收拢。
他垂眸,耳尖发烫,为自己方才的心猿意马,生出薄薄的赧意。
她太漂亮、太可爱了,牵绊他神魂,让他移不开眼。可他确实还有话要说,只能回归心神,继续解决未竟的问题。
“你身世的真相,系我自辛朗处得知。”
谈及辛朗,魏玘眉关淡拧,不自觉间易了自称:“在你参与医问之试前,他来找过本王,想让你放下前尘、认归王室。”
“当时,本王觉他可笑,将他……”
“咳。请走了。”
在他眼里,无论是辛朗还是巫王,都对阿萝有所亏欠。如要他来处置,他一个也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