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想像他爹老卫那样拍着胸脯狂吼:我不服气。
但他偏偏又不能吼。
因为还身在考号之中。
卫景平只好闷头苦思, 他把从白鹭书院到象峰书院,从县试到乡试再到坐在这儿会试一路求学走过来的路回忆了一遍,时间一点点流逝,裴太傅已是第三圈绕到他面前了, 外头的日光西晒在考棚上, 渐渐转成凉意。
“……你这篇文写得过于平缓,”他忽然记起去年冬天在象峰书院的时候, 有一次做了个烂大街的题目拿给陆谵点评, 陆大儒说道:“试着将头尾挤一挤,将中间挤出沟壑来, 或许能给文章添色……”
陆谵拿起一张纸,掐着两端往中间一挤, 挤出了两段高低起伏来。
思及此,卫景平忽然抓起面前的一张纸,下意识地做了个当日陆谵的动作。他看着纸张耸起的波峰, 心道:写文章犹如说书讲故事,要是故事平平, 那最好用最短的篇幅讲完, 因为节奏紧凑,听来也没那么乏味, 要是故事本身欠跌宕起伏, 又拉长了去讲,就像被稀释了的清汤, 尝起来更没有半分滋味了。
一下子,他似开了窍般, 数了数自己写在草稿纸上的八股文章, 652个字, 卫景平心道:长了,砍字,将文章往中间挤压,挤出峰壑起伏来。
平怕什么,多挤一挤曲线不就出来了。
有了思路,说干就干。
卫景平先将这篇文章分为三个小篇,在小篇之中极大可能地删减语句,将小篇做得一扬又一抑,一伏又一起,每小篇各自为法,又相互照应,他在每个小篇之内都挤压出了峰壑,这样一来,文章读起来就没那么平缓了。
在最后一段里,他不仅归拢文意,照应了前面的破题和起讲,且拍了个惊天而又有点冷笑话体质的马屁,算是给全文增了一点小情趣,通篇看下来屈盘劲肆,挥洒自如,可以收尾了:
“也必天下无君子,而后吾之德始孤;也必天下皆小人,而后相率以自外于吾德……固可信其必然矣。”
至此,本来的652字的文章已经被他压缩到了530个字,没保留一个修饰词,几乎删去了五分之一的篇幅。
他又从头至尾读了几遍,删掉了但凡觉得繁冗的语气词,调换了几个段之间的顺序,紧贴着“不孤”与“有邻”这两条线把文章裁剪得只剩下疏影横斜的枝干,只剩下500字的时候,读起来果然有感觉了。
做这一篇文章花费的功夫多,卫景平微微抬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见外头已是华灯初上,天黑了。
卫景平又回过头去看着这篇题目,看着留下来的区区500来字,心道:考官判他的卷子时只一眼就读到底,省力省时多了。
就算看着这个缘由上,也该点他进一甲。
他摇头轻笑,笑话自己异想天开,不知道真到了那会儿,考官看着这寥寥五百来字作何想法。
申时末,考号里的光线变得昏暗,主考官裴颂又一次亲自巡了个场,他看着多半考生都做完了文章,仅剩下修改誊抄到试卷上了,命全场秉烛。
不多大一会儿,考场里又供应晚饭了,这次的饭菜比之中午的可口了些,有一份烤鸭,两份食蔬,一碗汤两块发糕,这发糕有点妙,不吃馒头只吃米饭的能吃,不吃米饭只吃馒头的当馒头吃,可见国子监的厨子也是花了心思的,供饭的时候想着迁就南北东西的考生,很是难得。
用了晚饭,打好文章草稿的考生开始入定了般修改笔下的文章,多数考生易到第二三稿的时候差不多火候到了,于是陆续熄了蜡烛,开始睡觉,等明日一早趁着精神饱满起来誊抄。
卫景平跟他们的节奏一样,他吃过饭,又检查一遍所有的草稿纸,到亥时中熄了蜡烛开始睡觉。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之时,卫景平睡醒洗了脸用过早点就开始誊抄,至号舍内供应午饭前,他已将试卷誊得干净清楚,连一笔都没有出错。
誊抄完之后见所有卷子改无可改之处了,就举手叫来收卷的官差,交卷画押,出了号舍。
卫长海在国子监外头等着他,见他出来,伸出一拳劈过来:“老四来活动活动筋骨。”
卫景平本能地一收拳去接他的招:“……”
卫长海大概是在京城里憋坏了,好不容易找了个练手的,哪里有半分留情的,一招一式都来真的,躲得慢就要生受了。
卫景平才不肯被他打。
父子二人就在国子监龙门前的空地上过了两招式,被随后出来的考生看到了,立马围观叫好:“利索!”
“带风!”
“超群!”
“……”
还有人晕乎乎地问同伴:“这是儿子考砸了,老子气不过教训上了?”
……
卫景平跟卫长海过招的功夫往长街上一瞥,见有一辆马车早就停在了对面,里面的少女披着海棠粉的斗篷,露出脸来对他嫣然一笑,而后微微点头放下帘子,马车消失在长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