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也好,金玉良缘也罢,都只是存于书里的故事,由文人笔墨挥就,写一段段蓝田种玉的佳话,与尘世相去甚远。
可他与她终归生于尘世、长于尘世,更跳不出尘世,难免受其磋磨。
曾经醉后,阿萝昏然入睡,魏玘一人思量整夜、愧怍整夜。正是那一夜,他生出决意、有心娶她为妻,又自觉失察、如顽石般愚钝无知。
——可用顽石为二人作比,何尝不算贴切?
他与她,分明像两块不同的石头,各有各的锋芒与棱角。若想牢牢地契合一处、密不可分,需得经过一次又一次碰撞。
既是碰撞,自然免不了磨合、胶着、痛苦、危困。
魏玘低下头来,与阿萝拉近距离。
他放缓嗓音,又道:“我从未否认,我们会让彼此陷入危险。”
“可我等如要携手余生,这危险就是务必承担的责任、理当作出的让步、注定忍耐的牺牲。”
阿萝睫羽一颤,透过泪色,探入他漆深的眸底。在那里,她看见明明的火光,清亮而赤诚地烧着,将纤小的她彻照无遗。
扑通。跳动抵达指尖。
阿萝蓦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抵在魏玘的心口。
“你的心……”她喃喃,“跳得好快……”
它跳得太快,蓬勃而有力——好像她再停留一阵,就能轻松将它握在手里。
魏玘勾起唇角,又垂首,轻轻蹭她前额。
他话里有笑,诚挚却不减:“它从前沉寂许久,此刻为你,才勉为其难、多出半点人气。”
这并非魏玘搪塞或夸大,而是与阿萝相遇后的切身经历。
他生在王室,并肩欺诈,与算计为伍。为了保住性命,他竭尽所能,利用周遭一切,无论血脉、钱财、婚姻,抑或是自己的身躯与血肉。
这些年来,他受过无数赞誉,譬如肃王早慧练达、雷厉风行、有杀伐果决、能担大任。
可除了阿萝,从不曾有人与他说过——他该对自己好些,不要太过狠心。
凡尘浩若烟海,众生孤舟一叶,历尽千帆。而与他相逢之人,多半习以为常,想他身负王室血脉,合该厮杀不迭,炼出冷漠、坚硬的一颗心。
唯有在阿萝面前,他才作为人、作为自己,真正地活着。
这一切太过复杂,阿萝能明白吗?
魏玘不在乎。他望着她,看她软睫凝滞、双眸柔怯,便想千秋百岁、二人来日方长。
为了赢下这来日方长,他必须做些什么。
魏玘抬指,轻捏阿萝脸颊。
他道:“你可知,蒙蚩赠你那些银饰,究竟作何用意?”
话题陡转,阿萝就此发觉,自己似乎从未向魏玘解释过银饰的由来,遂道:“那是阿吉予我的生辰礼,共有十七件。”
“他离去前,唤我一年取出一件,有辟邪的功用。”
“但、但你……”为何要说起这个?
魏玘知她不通内情,轻吻她前额,和盘托出:“蒙蚩未曾告知于你,那是你们巫族的习俗,由父亲为女郎筹备十八件嫁妆。”
阿萝闻言,心神一震,转过头去,看向落在地上的官皮箱。
“我阿吉……”她声音渐弱,“确实从未说过。”
她尚处在震惊之中,便听魏玘又道:“十八件里,先有十七件银饰,才有最后一件嫁妆,系要父亲牵住女郎、亲自将她托付于后生。”
“我想,”他一顿,“这些银饰流落在外,被我赎回予你,许是说明……”
“蒙蚩有灵,觉我还算不错,便将你交到了我的手里。”
“所以……”
阿萝还未凝神,忽觉指间一硌,似乎闯入某种硬物。
回眸看去,便是那抵人心房的一只手,已被魏玘攥在掌中——恰是她环指所在,竟套着一只小巧、白润的木制指环。
她错愕,记起从前读过的故事,生出一点仿佛无端、又有理有据的猜测。
“这、这是你……”
“是我做的。”魏玘承认道。
他眯目,瞟向不算精致的菩提根指环,啧了一声:“技艺有限,不算成品。”
“我本不该今日予你,哪里知道,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萝的猜想得到印证,双耳又是一嗡,只看魏玘扯动唇角,露出少年似的、顽劣的笑意。
“好阿萝,你最是知我。”他道。
“我刻薄、傲慢、自私、狡诈,有己无人,独善其身。我坏得透顶,明知会让你身陷险境,仍要牵连你同路、与我一并挣扎。”
“汲你的光,我才能继续走下去。”
“你与我不同,有仁善、慈悲的心肠,定不忍众生受我这等小人祸害。不如由你舍身取义,收服我、疼惜我、垂怜我、驯化我。”
话语至此,魏玘深深提息,缓缓舒却。
他垂首,吻上阿萝佩戒的纤指,小心地觑她,嗓音沉而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