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逑欲哭无泪,只好道:“禀殿下,可要外臣为殿下寻医?”
医字入耳,魏玘一时不答。
他眸光低睨,看向虽已复位、但仍动弹不得的左腿。
身前,宿逑仍在絮絮:“如寻医,得辛苦殿下再等几日。这间院落,乃至那妖女的存在,都不得泄露。外臣要向祭司请示,为殿下找来一位……”
“不必。”魏玘打断道。
那小妖女姑且有些本事,命她再治,似乎也不差。
宿逑一听,面露难色。
若是肃王在巫疆内出了状况,他身为发现肃王行踪的第一人,定然难辞其咎。
为肃王寻医,需向巫王或少主求得应允,再请祭司祝福,方能令巫医进出院落。但不论流程如何繁琐,也总好过他平白丢掉性命。
他提息,又道:“殿下贵体不容闪失。外臣已将殿下行踪禀告少主,不出……”
话语再度戛然而止。
这一次,魏玘没有开口催促。
他知道宿逑为何沉默,因为他也听见了一丝异响。
那是女子的歌声——清越,空灵,如在耳畔呢喃,被织入细密的春风。
魏玘循声望去,看见紫衣少女临河浣衣。
她纤小、白净,乌发如云,垂落身侧,被一根红绳松松拢起,好似水墨绘成的清荷。
……
不过多时,阿萝洗完了衣裳。
按计划,她本不该在今日浣衣,却不曾想,自衣柜里翻出一件蒙蚩的旧衣——宽大,耐磨,半新,洗净之后,恰能供魏玘替换。
阿萝晒上湿衣,又进竹屋,如常读书。
她读得专注,几乎钻入书里去,直到被青蛇顶动手背,才意识到日薄西山。
待阿萝托着晚膳、走出竹屋,已酉时将尽。
枫树之下,魏玘环臂身前,似在阖目小憩,身侧再无旁人。
阿萝走近才发现,他的眉心拧着淡褶。
她下意识压住呼吸,还当是自己吵到了他,听他不曾出声,才放下心来。
阿萝转眸,又看他周身,瞧见一面竹盘、一只空碗、两根竹箸。
还有一本窄而小的书,正倒扣着,摊在他两腿之间。
书名很陌生,不是屋内的藏书。
蒙蚩在时,教过她读书识字,甚至为助她阅读,在书里留下了不少标注与圈画。可屋内书籍再多,终归数量有限,她日日翻阅,早已烂熟于心。
此刻,一本从不曾度过的新书摆在眼前,似招引,也似诱惑。
阿萝凝望那书,渐渐地,生出一点艳羡。
此前,她只关注魏玘的伤势,竟不自觉间忽略了他的来处——他是自外头来的,见过更高的山、更远的河,与人说过话,走过她不能走的路。
阿萝垂首,黯然神伤。
若有朝一日,她也能到其他地方去,该有多好。可她是身负孽力的灾星,断不敢以巫疆的安宁为赌注,与自己的私欲相搏。
“如何?”冷声突兀而至。
阿萝微讶,抬眸看去,见魏玘神态未改、淡漠如初,令人难辨喜怒。
她道:“我来为你送晚膳。也该换药了。”
魏玘仍未睁目,只道:“放着。”
阿萝依言,更替竹盘内的木碗与餐具。
可一切排布妥当后,她并未离去,只在伫在原处,捏紧竹盘,觑向魏玘。
月光凝滞,二人无言。
终于,魏玘掀起眼帘,与阿萝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依然锐利,刀一般,悬往阿萝身前,令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但也只有那一步。
阿萝站定,抿唇,瞥过魏玘腿间书,又松唇。
“你能告诉我外头的事吗?”她道。
山有多高,水有多远,路有多长——什么都好,她想知道。他是此处唯一能与她说话之人,假使她不能离开,至少也要听一听这天下的模样。
魏玘不答话,凝视她,眸里栖着幽昧的深光。
阿萝紧咬下唇,一片朱红被压得泛白。
这十八年来,她受困于一方小院,仰头是天,俯首见地。她本已做好独守终生的打算,却在魏玘到来之后,生出了一点别样的渴慕。
这是能被允许的吗?阿萝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不愿放弃,便立于原处,等待他的回答;她也心生犹豫,便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
几是她低眸的同一刻,低沉的声音紧随其后——
“你今日唱了什么曲?”
阿萝一怔:“那、那是……”
那是蒙蚩教她的歌。在她睡前,他常常哼给她听,但从未提过名字。
不待她说完,魏玘又道:“再唱一次。”
短短四字掷地有声。并非恳求,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