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三年正月十五夜, 皇八子殇,享世六月余,岁幼无名, 以皇太子礼治丧,大祭, 葬昭陵皇子陵, 宸妃哀痛已极, 郁结于心,病笃。——《崇德三年实录》①”
昨日西边连天的红霞似乎犹然在目,天降吉兆, 第二日便是平安的生辰, 臭小子还在生昨日七夕没有一起过节的气,把脸皱成了一张捏褶的包子, 怎样也哄不好。
转眼, 小小的身躯就冰冷地躺在棺椁之中,面色青白,双眼紧闭, 再看不出一丝生气。
皇太极还记得平安六个月时生的那场大病,元宵佳节宴后, 宗亲贵族们到园里去放灯祈福, 红色的烛光一闪一闪,带着人们的祈愿飞向星光天穹。
长生天保佑,八阿哥平安顺遂, 健康长大。
窗外落了雪,关雎宫灯火如昼, 太医们围在那小小的襁褓旁边束手无策, 八阿哥的身体由高热转凉, 渐渐没了生息,海兰珠在他怀里哀声痛哭。
他听到自己在说治不好八阿哥就让太医院陪葬,在说自己是天下雄主,天命所归,怎么会连一个孩子也护不住,在说长生天保佑,让他的孩子一生不为病痛所忧……
眼前一片茫茫的白色,让人忍不住想要眯起眼睛,分不清眼前是纷扬落下的雪片,还是白色的纸钱。
耳中听到的一切声音都感觉十分遥远,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他侧过头仔细分辨,原来,礼部在念诵一篇祭文。
谁的祭文?
宽温仁圣皇帝第八子,母科尔沁宸妃海兰珠,生于崇德二年七月初八,崇德三年正月十五,早殇,享世不过足岁。
面前站着的人是弘文院大学士希福和礼部承政满达尔汉,一干人皆身着缟素,垂首低眉,从口中吐出冰冷的祭文。
“你们……你们在办谁的丧仪?”
皇太极艰难的吐出这句话,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从口中心中磨出了血来。
这些身着缟素的人在他面前跪下,无人应答,只有他们悲悯的双眼,好像在怜悯一个幼小生命的逝去,怜悯他不再是一名父亲。
皇太极心中最后一分希望泯灭,感觉寒冷从头到脚飞速蔓延,直至攥紧他的心脏,他终于忍不住暴吼而出,
“回答朕!你们在办谁的丧仪!”
不用看皇太极也知道,他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的骇人,青筋毕露,面如恶鬼,狰狞可怖的瞪着血红双眼。
他等的只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答复,要这些人明确的告诉他,棺椁之中不是八阿哥,不是他的孩子,不是平安。
无人应答,周遭寂寂无声,他抬起手来,却恍然发现自己身上也是一件白衣。
鞭声响起,哀乐奏鸣,钟声古朴雄浑,足响二十七声,纸钱外圆内方,纷扬落下遮住他的双眼,他于那片镂空中窥见漫天大雪。
·
“——不!”
我不许,绝不允许你们任何一个离开我身边!
梦境与现实往往是一念之间,昏黄的烛光照进眼眸,皇太极睁开眼睛,顾不得双目被乍然亮起的光芒刺痛,下意识的去寻找有人的地方。
噩梦中惊醒的人总是反应极大,其实自看到面前的橘灯起,皇太极就知道自己方才是在做梦了。
这是平安前几日做的小橘灯,镂空了几处花纹,画着一只鬼脸,里面放着蜡烛芯子,点燃后可以拿根木棍挑着玩,放在桌上也能当个摆设。
屋里温度高,放在他的桌案上已经变得干巴巴缩得很小,仔细闻,还能嗅出一点橘皮的苦涩清香。
皇太极揉捏着太阳穴,又趴回桌案上,缓缓平复心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混乱的梦。
平安今年已经八岁了,身量抽条长高,而他梦境中那个孩子才刚刚六个月,缩在襁褓中小小的一团,分明完全不一样。
今晚元宵宴他多饮了几杯酒,回到关雎宫后觉得有些疲惫,便伏案小憩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做了一个梦,方才是被吓醒的,黏腻的冷汗布满了整个后背。
他梦见八阿哥六个月那场大病时没挺过来,小小的身体就那么在他怀中一点点的凉下来,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海兰珠思念幼子,缠绵病榻……
幸好,只是做梦。
平安就歪着头趴在桌案上,和他脸对脸,见到自己睁开眼睛,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立刻迸发出激动的光芒,
“阿玛你醒啦,那件事你考虑好没有?就答应平安吧。”
皇太极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稚嫩面孔,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柔软的饱涨情绪,爱怜几乎要溢出来了,连目光都慈爱了不少。
不知道平安问的是哪件事,他也不愿意费心思去想,平安愿意玩就玩吧,只要平安活着,比什么都强。
皇太极摸摸面前期待的圆脑袋,缓缓点头,
“……嗯,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健健康康的平安长大,阿玛什么都答应。”
“真的?”
平安喜出望外,怎么他爹方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