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宣盘腿坐在软垫上, 坐得随意,一只腿半弯撑着手肘,两指间夹着酒碟,不经心地晃着, 里面的酒半明半暗, 但沈文宣却很沉默, 黑沉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
“为什么?”他问道, “一个长公主而已。”
抬眼看向赵大夫, 他已经醉扒在桌上,但双手仍松松抱着酒坛, 听见沈文宣问话,嘴里只哼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调,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惟修夺过他抱着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 一饮而尽, 忍着喉腔的辣劲儿低头压抑地咳了几声, 声音嘶哑。
沈文宣瞥向他。
“因为先帝子嗣稀薄,常年只有长公主一人,又体弱多病, 不善政事, 朝堂由当年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把持,不成体统。”惟修道,眉间紧皱, 想起当年一女子坐于龙椅之上呵斥百官的样子又是一阵头疼。
“大庆开元二十一年,太后为年满二十的长公主行加冠礼, 加冠加冠, 本意味着男子成年, 可修身、齐家、治国,但太后如此做,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让长公主继承大业,可她未料到先帝早已不满她夺权,朝堂百官不认女子称帝,暗地里反抗声越发强烈,朝局不稳。”
惟修叹了口气:“我就是这个时候走的,跟那时百官想得一样,大庆几百年的基业怎可交付于女子手上,若真如此,大庆还能是李家的江山?怕是要气运散尽。”
“其后一年,先帝将一个皇子带了回来,也就是当今皇帝,为宫女所生,从小被偷偷养在宫中,十一二岁被送到边境讨生活。时值南北动乱,大庆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风雨飘摇,人心不安,此子回京,与他是友人的赫靳为他平定南北,赢得累累民心,先帝仙去一道圣旨,百官拥护,万民心之所向,封他为新帝。”
那时他本打算回京的,但此人称帝后疑心疑鬼,手段极其血腥残忍,不容良臣,刚愎自用,近些年又偏信制衡,满腔心思都用在了朝堂内斗,于政治基业竟还不如太后把政的那些年,可惜可笑他们这些人,当初选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惟修喝下碗里剩下的酒,嘴苦胃苦心苦。
也就是说皇帝为了巩固龙位杀了长公主,说不定赫靳、穆将军之死也由他亲手所致。
沈文宣抿唇,眼神黑漆漆的像一个无底洞,莫名透着危险和不知的可怖。
皇帝手段做绝,若他只是一个路人,只会一笑泯之,他没那么大的深情厚义,犯不着为不相干的人生恨、生气、生疼,但焦诗寒不一样,他带在身边的阿焦不一样。
他看不得他疼哪怕一丝,苦哪怕一息。
沈文宣沉着眉道:“若皇帝察觉到阿焦的存在,会杀了他对吗?”
虽是问句,但他心中已有决断。
惟修拧眉,想着难怪宁维梁那家伙反应那么大,若阿焦长得不像长公主还好,这件事就如一层灰一样被人彻底抹去,但阿焦至少有长公主的五分像,就算再解释阿焦与长公主皆出自宁家,按皇帝的性子也不会打消顾虑,别说阿焦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圆不过来,根本经不起挖。
“护住他,别让皇帝察觉。”惟修道,“趁你们来京城时日还短些,让他待在深闺大院里,别跟京城里的人接触。藏起来,可能就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护、护不住,”赵大夫昏昏噩噩地从桌上爬起来,一张口便是满嘴酒气,“你、你护不住,你还要管西南的事,根本、根本护不住——”
沈文宣手忽然一甩,酒碟“啪”地一声摔碎在脚边,四分五散,在寂静的厅堂内如突响的洪钟,背靠在柱后的焦诗寒一颤。
“谁说我护不住,你吗?”沈文宣拉住他的衣领往内一扯,眼神瞪的像是要吃了人。
“我从西南一路过来,不是走过来的,你看这双手,全是血,是杀过来的。我护不住谁又护得住?靠宁维梁?那个家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你以为我会把他交给宁维梁?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想着让我把他让出去?”
“沈文宣!”惟修抓住他的手腕将两人分开,面目凝重,“你冷静一点儿。”
沈文宣盯着他,又看向赵大夫,点点头:“我很冷静,谁他娘地要把他困在深宅里?谁他娘地要把他拱手让人?!我护得住他,哪怕拼上我这条命!”
夺过桌上的一坛酒仰头灌了几口,沈文宣放下酒坛眼睛瞥向此时厅堂外一脸踌躇的王沐泽,他正想着自己该不该进,就听沈文宣沉声吩咐道:“去查,查宁维梁今天一天的行程!”
“是。”王沐泽立刻拱手退下。
赵大夫摸着自己的脖子摇摇晃晃地从软垫上起来,回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拒绝惟修扶着他,嘴里含浑地说道:
“我不知你二人情爱是缘还是孽,不知你的执着是好还是坏,沈小子啊,你可知,长公主的夫婿是迟蓟,迟蓟是长公主的夫婿。”
他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跌跌撞撞地走了,独留沈文宣在原地静了一会儿。
父亲?阿焦的亲生父亲?无关亲生不亲生,阿焦有他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