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刘歆家与第五伦见面时,小五还是个弱冠少年,虽有孝悌之名,但郑兴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很认可桓谭对第五伦“乡里之士”的评价。
但今日却不同了,只觉得魏皇陛下光彩照人,让郑兴不敢仰视。
更让他心惊的是,王莽化名田翁投身赤眉,这是战国家都不敢编的事,第五伦却能猜到,在郑兴证实这件事时,第五伦的反应竟毫无惊愕,只是拊掌说了一句:“果然如此。”
“我真是有眼不识荆山之玉啊。”郑兴如此告诉自己,其实他看走眼也不止这一次,当初在太学做高弟时,接待来自各州郡的太学生,登记名字是,发现一个南阳后生名叫“刘秀”。
这不是和自己的老师重名了么?郑兴身为弟子,当场直呼师长之名成何体统?于是郑兴就好说歹说,让刘秀换个名字……
如今那个受了委屈的太学生,已经是吴王秀,横断东南,也成了汉家最后的希望,听说礼仪制度也建设得不错,毕竟吴汉君臣中,太学生占了小半,比第五伦这边学历还高。
郑兴出逃时也迟疑过,自己究竟是要北投魏帝,还是南奔吴王?虽然有名义上的“师生之情”,但他拿不准吴王秀会不会对当年的羞辱记恨在心。
“幸哉,我没选错。”
郑兴安下心来,长安如此和平,终于能坐下来安安静静做学问了。而第五伦已经除他“谏议大夫”之职,秩六百石,米粮管够。
但他还是不懂第五伦“不养闲人”的作风,一并授予郑兴的,还有一项政治任务。
“将下吏在赤眉中的经历,写成一篇见闻录?”郑兴刚将印绶拿到手,就接到了来自上司的嘱咐。
“然也。”负责宣传口的奉常王隆指点郑兴:“不夸大,不隐恶,如实叙述即可,一旦书成,便可印刷千份万份,好叫天下士人知晓……”
“赤眉贼之穷凶极恶!”
……
将赤眉渲染成文明的敌人,以团结从关中到河北、洛阳,一切“反动势力”将其扑灭,至少赶出中原,往江淮撵,这便是魏国朝廷目前的策略。
魏已取得天下三分之一的州郡、人口,举世最强,但第五伦心中依然有两个“大敌”。
一个自然是在南方极其克制,闷头发育的刘秀,他没有如第五伦希望的那样,北上东海,与赤眉、齐王混战,反而改变了方向,开始朝荆州进攻,占据江夏郡为基地,近来又打起了荆南诸郡的主意。
而除了秀儿外,第五伦最关注的莫过于赤眉,因为又是共和,又是均田,那味儿太冲了,他想不侧目都难。
但撇去这些容易吸引眼球的名义,仔细琢磨,便发现都是胡来的王八拳,不像脑子清醒的“穿越者同行”所为。
根据种种情报,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神秘的“田翁”。
而现在,第五伦总算明白,为何赤眉的所作所为,忽然变得这么“熟悉”了。
“果然是‘穿越者’所为。”
在殿中独处的第五伦,没有在郑兴面前那般淡然,负手踱步,有些焦躁。
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的情感,恐惧和忧虑?完全没有,第五伦不存在一点“叛徒”的愧疚感。
喜悦和戏谑?或许有点,毕竟莽朝带给他太过哭笑不得的事。
但最主要是情绪,是悲悯吧。
第五伦住在温室殿,因地下有温泉,比较暖和,以至于寒冷的正月初,居然还有一只小蛾子在屋里乱晃。
它奇迹般地熬过严冬,蛰伏下来就能活到春天,但小生命渴望温暖,眼睛里只有光明啊,竟对准烧得正旺的烛火飞了过去!
蜡烛猛地闪烁,火苗燃了它的翅膀,身上沾了蜡,只能在案几上扑棱、挣扎。
“岂焚身之可吝?唉,何苦呢。”
第五伦都不知该不该骂这傻蛾子头铁。
他发了善心,捧起小蛾子,将它凑到烛火边不远不近的位置,让它在临终前,感受一下温暖,直到它的生命一点点消逝。
在新莽做官时,第五伦已经将这奇葩的王朝看透了。和愿意在黑暗中闷头等死的皇室、诸刘、贵戚、五侯不同,王莽是渴望光明的,他憧憬那传说中的三代之治,并把将太平世带到现实作为自己的使命。
理想很重要。
但如何实践理想更重要,两者之间,恍如天地。
王莽能知道天下问题所在,但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实在是一言难尽。
就像飞蛾搞不清安全的光源何在,甚至会弄反方向,扑到注定毁灭的火焰上,即便烧残过一次,在这垂死之际,他努力的方向,还是那虚幻的光明!
可悲?可敬?唯独不可笑!
但这短暂的情绪波动,不会影响第五伦要做的事。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第五伦忽然念起这首诗,对应王莽的传奇经历,真是很应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