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宪顿时大感耻辱,他过去曾是诸侯王,号令数万大军,谁敢不敬?可如今却只能屈尊马援之下,指挥数千残部,连一个小军正都敢怠慢他了,这落差实在让人心酸。
董宪颇为失落,只能安慰自己:“但只要能背靠魏国这棵大树,大可重头再来!”
……
与董宪相遇却不搭理他的那位军正,全程目不斜视,默默走入厅堂,拜在马援面前,礼仪颇为规整。
“少平来了。”
马援转过头,对这一直板着脸的军正笑道:“方才遇上董宪了?你看,同样姓董,名还像,董宪将军就能说会道,哪似你,整日满脸愁苦,好似别人欠了你一个金饼。”
原来,这军法官名叫“董宣”,字少平,正是淮阳郡圉县人士,避赤眉之乱北上投靠魏军,又因为精通《大杜律》,遂进入军中作为一个旅的“军正丞”。
董宣刚来就闹了个大新闻,他上任第一天,就把一个营十个人全砍了!理由是他们触犯军规,侵扰陈留百姓,强迫良女陪睡,还将军中供应的粮食偷偷拿出去卖了换酒。
类似的事,驻军里常有,只要不捅上去,军法官也睁只眼闭只眼,哪有像董宣这样严格按规矩办的?一时间人人都对他又怕又恨,倒是马援听说军中出了这么一个执法无情的家伙,笑道:“若陛下知道底下终于出了个严格执行他颁布军法的人,恐怕要欢喜坏了。”
由此可见,哪怕是魏军中,执行力度也低下到了何种程度。
马援遂做主,将董宣调到幕府中,升为军正。
且说眼下,换了别人,上司这么和你开玩笑,少不得要赔笑应答,董宣却不,依然板着脸道:“没人欠下吏金饼,下吏从不与同僚有金钱往来,也从不参与赌斗六博。”
说完董宣还反将一军,瞪着马援道:“下吏也早就想说了,国尉也不该再于巡营时,与士卒博彩。”
别家将军遇上营内聚众赌博,严苛点的,可能直接将参与者押出辕门斩首,马援却会停下来看,看了会还手痒,于是跟士兵借钱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赌斗技巧,能将一整个营的老手赌注全部赢来,反手又用众人的钱,请他们吃鱼,惹得众人一边大快朵颐,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马国尉面前赌了。
“怎么。”马援道:“少平连我也要罚?”
董宣正色道:“能管得到国尉的,也只有陛下,卑职低微言轻,但国尉如此做派,让军正们执法不便,国尉带头犯禁,又如何要士卒们在作战时令行禁止呢?”
“大胆董宣!”此言吓得一旁陪坐的陈留太守惊讶,去按他的脖子:“还不快向国尉赔罪!”
董宣却硬着脖子不低头:“下吏所言皆基于军法,乃谏言也。”
“不用逼他。”马援让陈留太守消停,说道:“军中皆知,董少平的脖子,连刀都砍不断。但军法也说了,只要不是战时,营中游戏亦不便决然禁止。”
“谁说现在不是战时?”董宣反驳:“赤眉前哨就在陈留南百多里,数日可至。”
“从赤眉席卷豫州,而国尉奉命镇守中原那时起,魏与赤眉之间,便必有一战!”
马援没有生气,颔首接受了董宣的刺耳谏言:“你说得对,军中是太松懈了,如今也该紧一紧了。”
“但士卒与我嘻嘻哈哈习惯了,我又不想动辄杀人,不得已,要让彼辈紧张起来,只能效仿古人,来一出‘狐假虎威’了。”
马援指着自己道:“我便是狐。”
又指着眉毛再颦紧些,真好似能憋出一个“王”的董宣道:“汝则是虎,军中卧虎!且随我巡营去,本将军要用少平之恶名,吓一吓军中诸将士。”
……
“卧虎”这确实是董宣在军中的匪号,因为他虽只是小小军正,杀伐却十分狠辣,任何犯禁行为都会被严格执行。
马援也问过董宣这个问题:“魏律上承于汉律,而汉律主要有两家,大杜律、小杜律,前者为酷吏杜周,后者为其子,一代名臣杜延年,世人多推崇小杜,少平,你为何学了大杜?”
董宣的回答言简意赅:“因为乱世当用重典。”
就像对赤眉那样的贼子,非重典不能治也!董宣出身中家,他不喜欢穷奢极欲的豪强,但对赤眉也绝无好感,因为赤眉入淮阴时,董宣家平素既不放债,也不兼并,只默默传诗书,但赤眉军竟冲入他家,抢掠粮食,推攮之下董宣老父当场死去。
董宣与赤眉有私仇,但他更重视的是公怨。
“董宪有句话没说错,赤眉是天下大害。”
董宣学律令,他推崇的是严格的秩序,以及在秩序下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的人,赤眉这类盲动的流寇,却是秩序最大的破坏者。
不过让董宣头疼的是,对他多有提携的马援马将军,也不是一个喜欢规矩的人,别看他是皇帝的丈人行,年纪也四十多了,但却有一颗少年郎的心。
马援的谈话举止里有一种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