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岭正对着的灞水北岸,这里由氐人防守,强端所部朝东布防,属于第一道防线;杨驹所部紧挨着灞水河岸,与强端营垒相连,沿着河岸布防。
隶属强端的氐人小部头领阿富在河滩洗马,灞水流域宽阔,与对岸北府哨兵倒也维持暂时的和平。
杨千万领着几个人拖着沉重脚步走过来,随意坐在干燥、结块的河滩板结沙土上:“阿富,跟我一起接应夏公渡河,同享富贵可好?”
“魏人是狼,我们是狈。”
阿富也不回头,刷洗面前的稍稍有些青灰杂色的白马:“这些年吃饱穿暖,各家牛羊多了孩子也多了,就因魏人用的上我们氐人。比起关中汉人,魏人喜欢、信任我们氐人。可汉兵如虎,我觉得魏人说的有理,汉兵会将我们当成奴隶,或驱逐我们,又或者会收重税。”
牵着马回到河滩干燥地面,阿富放任马儿去觅草,盘坐在杨千万面前,观察杨千万神色后,就用一种温和口吻说:“不管你怎么说,你一定知道汉兵得了关中,肯定不会像魏人那样招待我们。”
“那位陈公在岭南、南阳做下的事情也传到了关中,我们氐人跟羌人、巴蛮子不同。我们最弱,也知团结的力量,也知道依附强者的道理。我的部众不介意跟随魏人,也不介意跟随陈公或汉人,可我介意。”
阿富赔了个苦涩笑容,做难堪模样:“巴蛮子有姓氏,能分贵贱,跟汉人一样。贵姓没有部众,那还是贵姓,可我呢?没有了部众,我算什么?”
巴人流动性强,普通部落……巴人可以算是村落为基本单位,有姓氏的贵姓,没有姓氏的普通巴人之间有尊卑秩序,却没有严格的人身依附、控制关系。
这是巴人发展几千年的成果,论文明,巴蛮子远在诸蛮之上。
巴人流动性强,荆南的蛮夷成分就复杂了,许多人都是逃难的汉人,所以有事聚起来一起扛,没事就散了,也显得自由。
可氐人不一样,不管羌人、巴人还是汉人官吏,都鄙视、欺负氐人,氐人只能依附族中强者,团结在一起,部族头人跟部族成员之间有牢固的附庸、控制关系。
虽然都是蛮夷,可也有三六九等的区别,也有历史遗留问题。
杨千万只是静静盯着阿富,阿富抿抿嘴唇:“我听闻岭南有汉僮,有士家……”
“哦~,士家呀!有高士、中士、公士之别,阿富你有何功劳,能位列士家?”
杨千万审视阿富,丝毫不觉得突兀……作为一个夹缝里生存的部族,见风使舵是刻在骨子里的,见机捞一把也是部族文化。
什么长远规划、百年树人、人生梦想之类的事情,对于一个孱弱族群来说无异于速死的毒药。
士家制度是府兵制度的扩充发展,算是地方常备军的骨干,还是世袭的。
汉军服役……这是宝贵的机会,是汉良家子重要的入仕、出人头地的渠道;这个渠道,对蛮夷来说就更珍贵了。
士家制度可以保证每一个士家都有一个男丁在服役,在吃皇粮,可以建立功勋,也可以熬资历,进而踏上仕途。
哪怕是个小小的里长,对平头百姓来说也是阶级的本质晋升,对蛮夷来说意义更为重大,意味着两只脚都已经站到了汉化、归化的行列。
阿富面不改色,理所当然的说:“我有一百三十户人,带着他们归附陈公,理应也该受封公士。现在大军交锋,又是做这砍头的事情,做成了自然有功,给个中士也算千金买马骨,好处多多。”
“是你好处多多才对,你也别装糊涂,你若受封世家,你的部众可就成了陈公的部众。”
杨千万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在阿富面前晃了晃:“你若答应,这下士腰牌就先给你,事成后录名北府,编名造册,也就稳妥了。”
木牌是槐木这种硬木雕刻而成,鹅蛋大小,一对展开的麦穗刻在边缘,中间空白无字。
阿富刚点头,就见杨千万把腰牌丢过来,他赶紧接住,细细打量啧啧称奇,有这东西在手,北府兵打过来也能保住命。
魏人虽然说的很有道理,可对岸那位陈公巡视河岸时跟着两条壮硕猛虎又不是假的……都到这步田地了,多谈一条退路也不算错误。
他口上依旧解释,将这枚腰牌装入裤腰内侧的缠腰布兜里:“是啊,部众早晚要丢,一百多户人,总有那么一些人见我岁数大了,想做新头人。与其那样,还不如卖了部众,做个汉人士家。”
杨千万不以为意,这才是氐人的生存之道。
不需要去跟阿富商议什么计划,商议的越多越容易坏事,只要战事有了崩解的苗头,阿富这类人自然会跳出来张罗、鼓噪,从细节方面把事情做到位。
杨千万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尘土,目光远眺南岸北府旗帜,正对面就是左卫的战旗,再远一点就是围绕后岭驻屯的近卫战旗……若当面是虎牙军、鹰扬军的话,氐人还能抵挡片刻。
可对岸是亲军三卫,一旦发起总攻,足以瞬间撕裂、凿穿氐人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