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低头喝着药,突然就被呛了口。
罗霞脸露揶揄:“你说你,改朝换代的事都敢,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却不敢摊开心事,和东宫好好谈一谈?爷俩非这么膈应下去,越来越难办咯!”
赵胤一噎,咳嗽起来。憋得面红耳赤,目光却躲闪,不敢看罗霞,只低喝:“凭什么是朕去找他!”
罗霞一愣。旋即笑得直不起腰,指着赵胤道:“怎么,你还指着东宫主动来找你谈谈?”
赵胤翻了个白眼,跟个不服气的孩子似的,垂头嘟哝:“本来就该是。朕,朕是皇帝,又是他老子……”
“好了。那你爷俩就犟下去吧,我看谁先开这个口,谁就是狗熊。”罗霞又好笑,又无奈,瞧了眼赵胤手中染血的帕,换了一副忧色。
“你的身子愈发不好了。找孙橹瞧瞧?”
赵胤微滞。眸底晕开淡淡的苦涩:“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这也算老天爷,给我赵胤的报应吧。”
顿了顿,赵胤看向眉头攥紧的罗霞,安慰的笑笑:“幺姑,报应……你信么?”
罗霞摇摇头,又点点头:“位敢篡,君敢弑,江山敢换……你信?”
赵胤自嘲的咧咧嘴:“我心里一直有另一个赵胤。他……是个懦夫。”
懦夫,是怕的呀。
那个懦夫甚至连自己,也都怕着。
赵胤看向身上一袭明黄龙袍,宝光煌煌,是了,他第一次着黄袍,是在二十几岁那年。
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刚刚科举放榜,高中,感觉伸手都能捞到天上的太阳。
朝廷被文贾武程霸占,家世不出众的他,哪怕金榜题名甚至得当朝太子推荐,也只得了个芝麻官。
曾经能把手搭在萧二郎肩头,如今想见一面后者,都被骂不备资格。
然后某一天,姚广将黄袍披在了他身上。
初出茅庐的他吓得面如死灰,指着鼻头,将姚广骂得狗血淋头。
“竖子休陷我于不忠不义!”
姚广却了然的笑:“若汝畏这黄袍之色,敬这着袍之人,又何必在文章中言‘若社稷晦晦民生艰,当取而代之。但凡为百姓所谋,有何拘于为一家之天下也’?又何必将所有的俸禄拿去打赏宫人,以至虽居微末之位,却对朝中大事了若指掌?又何必将案上刻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划去,改为了‘若有一日欲安天下,当舍我其谁’?”
一连三问掷地有声。砸得他面色苍白,却偏偏反驳不出什么。
头顶九品的乌纱帽压得他头酸,整日跪来跪去的膝盖疼到钻心。
啊,真的令人生厌呢。
于是姚广的眼睛雪亮的,像能刺穿一切,看到他心里。
甚至他自己都忽略的另一个自己,也无所遁形。
“承认吧,赵大郎,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天的他,将伪做的黄袍放到火里烧了,警告姚广休得再出此言。
接下来几年里,姚广演了一出贼喊捉贼,发动了太裕关之战,将程驰的兵权交到了他手中。
然而他和程驰,都没有活着回来。
在朝堂之上,他怒斥姚广叛周,否认自己认识后者,用衣袖里攥得淌血的指尖,将权印紧紧的握在了手中。
那一天啊,他终于可以和满堂姓程姓贾的,甚至最前方曾经唤作“萧二郎”的君王。
站在一起了。
……
五月的风吹进来,落了一地碎金。
罗霞眸色晃动,明暗间恩怨过,她伸出一只手,为赵胤把鬓角溜出来的白发择去,想起父亲洛闻说过的一句话。
那个曾将萧二郎和赵大郎视作最得意学生的洛夫子。
“这乱世结局老夫谁都猜不透。除了赵大郎。而萧二郎,不过是给了他最完美的理由。”
时至今日,沧海桑田。罗霞才懂了这句话。
然而谁对谁错呢,功过几何呢,局中人都算不清了。
这时,赵胤打断她的思绪:“天儿热起来了,姚保贪凉,江南新进贡了一批金丝玉竹荐,给他一件。睡着解暑又不浸人。”
罗霞应了,行礼退下,金銮座上独留的男子又是一阵猛烈咳嗽,好像心肝都要咳出来了。
五月如秋,日临四六都无暑。列仙初度。听足商岩雨。
当天晚上,盛京下了一场黄豆大小的雨。雨滴打在瓦檐上,满城叮咚。
玉山深处,寮峡。
薛高雁推开门,看到雨中淋成落汤鸡的女子,唬了一大跳。
“阿银?!”
沈银就一个人来的。一袭玄衣,没有撑伞,似乎是在竭力的隐藏行踪,绣鞋都脱了下来,提在手上。
侯府的千金小姐,孤零零的杵在雨里,小脸被淋得惨白,云鬓一缕缕的贴在两颊,雨水顺着滴答答往下淌。
“薛高雁。”她唤他,漆黑的雨夜,眸子却烧的明亮。
“快进来!下着雨哩,我把火塘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