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那权倾天下的右相时,听过这句话。
只是如今,这声音沉稳了不少,有了新名字,叫做君王。
不变的还是那声“皇后娘娘”,被困在时光里的她,在史官笔下已经薨逝的她。
当年那小小的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面前的男子时,可曾想过今日的辗转和流离,对她笑着说“花儿不怕”的人已经不在了,四月老了一年又一年。
程英嘤僵在原地。纵是春夜,凉气却从脚板心噌一声钻上来。
千万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嗡嗡的。她不确定这是试探还是真相,不确定面前的是故人还是新君,更不确定赵熙行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前面是暖杯酒还是鬼头刀。
“是朕自己猜出来的。朕那不成器的长子是个死脑筋,这么多年了,就只有一个女子能让他乱了章法。朕前后一联系,也就猜了出来。”
赵胤负手而立,声音悠悠的,像是故人重逢的闲聊,听不出多的情绪。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你吉祥铺四人的身份也八九不离十了。真是为难你们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想到这么多年,就在朕眼皮子底下。”
程英嘤眼皮子一跳。心里忽上忽下,迅速的抬头瞧了赵胤一眼,见后者也盯着她,眸底有深不可测的波澜。
她果断俯身一拜,按臣礼垂下眼帘,意在“请陛下恕罪”,试探赵胤的敌友。
“也算是好几年的旧识,人前罢了,人后这些礼就没必要了。朕答应了那不孝子,不会把尔等的身份传出去。但是。”赵胤一顿,语调骤然阴冷,“朕只允许花二,花三,阿巍,和花婆婆活在朕的江山里。”
只有花二,花三,阿巍,和花婆婆。
程英嘤猛地抬头,剑一般的目光刺向赵胤。
“比如说,你和朕那不孝子,绝对不可以。”赵胤一字一顿,字字如噙千钧,“你,懂朕的意思吧?”
女子藏于罗裙中的指尖渐渐攥紧了。她突然有些心虚,想装个身正影子正应个不懂,但又瞒不过那一瞬间,心里的担忧失落愤怒和不甘。
一刹百感交集,冲得她浑身发烫起来。
觉察到女子神情的波动,赵胤轻轻一笑,宫灯的烛火幽幽的在他眸底明暗。
“朕倒不怕你能翻出什么波浪,关键是人伦大防。你若和我西周的储君牵扯上,各方暗流都会盯着你,彼时别管你叫花二还是花几,你的身份迟早会被扒出来。你说,天下都知,朕尊哀帝为义弟,到时朕又该如何称你?百姓又该如何看待我天家?”
程英嘤突然感到自己一颗心,咕噜噜的就往下坠。
人伦。
若赵胤搬出什么怕她个小女子乱了江山,她有千百条说辞气势汹汹怼回去,然而竟然是人伦,这简单的两个字,便如一座大山,沉沉往她头上压。
是了,连她自己,在这两个字面前都不战而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被人暗暗戳着脊梁骨,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勇气熔了水,傲骨削了刃,有谁又能虽千万人吾往矣。
程英嘤脑海里嗡一声,肩膀就耷拉了下去,然而赵胤下一句话,又让她勉强眼眸一亮。
“当然了,朕这个,呵,江山都敢夺的,若逼急了,人伦又是个鸟东西,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赵胤移开视线,缓缓走回玉案,“是私心,最重要的是朕的私心,并不愿你与朕那不孝子有逾知交。”
赵胤重新坐到了龙椅上,面前玉案上,公文堆成山,御笔朱批密密麻麻,双鹤铜盏上烛花结成串,显然批折子已经一整夜了。
程英嘤一时拿不准赵胤的意思。却见后者对满案折子视而不见,反而微微嘶了一声,旋即拿起手边还没阖上的册卷,抬起衣袖小心翼翼的擦着。
似乎是烛泪滴到金盏盘上,溅出来,弄脏了卷册。
而那着明黄衫子的君王,正用龙袍擦拭着,生怕损坏了书页,紧张又认真到眉头都攒成一团。
那卷册并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也不是什么八百里加急,它就是一本厚厚的普通卷册,连名字也没有,封页被磨得发黑又发亮,显然有些年头了。
无名录。
赵胤擦干净书页,看向程英嘤,向她招招手,灯火辉映下,他的眸忽的有些异样,攥紧卷册的指尖微微发抖。
程英嘤像受了蛊惑般走过去,她看到那本卷册的刹那,心跳都仿佛在瞬间静止。
瘦金体。卷册上的墨字是她熟悉的瘦金体,那个被骂作昏君沉迷风月的他,最擅长的字,美似诗人,非君王。
“二月廿,旨:一日十道,革新吏部冗官。然操之过急,反致官职混乱公文堆积。”
“三月十六,旨:大理寺吏治多冤一事,虽已下旨重审,然多与朝中重臣有牵,上下相互,令虽颁然不行也。”
“七月初五,旨:兴水利善民生,严令两江总督总管,巡抚协理,地方报银千两,层层叠加至关中可达千千两,逾者,尽入两江州县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