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月压箱底的大雪中,南郊祭祖结束了。
浩浩荡荡的车驾回宫,然而谁都没过个好年。
因为一个流言传得甚嚣尘上,将那素日片叶不沾身的圣人卷进了漩涡中心。
这日,上书房,黄瓦檐下挂了一溜冰柱,内侍们忙着擎了竹竿,小心翼翼的将冰柱打去。
外面忙得热火朝天,里面却空气压抑。
皇帝赵胤和继后刘蕙高坐上首,阴着脸瞪着堂下的赵熙行。
“东宫,你可知你的失态,闹得天下不安么?”赵胤声音发闷,压着怒火。
赵熙行微微垂眸,一拜:“儿臣自知有罪,愿与庶民同罪。君子失仪,当罚。”
赵胤冷哼一声:“朕罚你不过是一日事,然而流言,不是一日能消下去的。“
赵胤顿了顿,怒火压不住,指关节咯咯响,寒声呵斥,瞧得所有人心惊胆战。
“东宫事关国体,一举一动都有多少人盯着你知道么?!如今你失态止此,难听话全溜出去了!说天家昏昧,说嗣君无德,甚至说西周无有明君,国本百年难期!各种夸大其词,有心利用,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薛贼的叛党又在兴风作浪,你是存心要让竖子看笑话么!”
赵胤一口气说完,气都不喘,最后一个音儿落下,像耗尽了所有力气,齿关咬了口冷气,忽的就往后栽去。
“父皇!”赵熙行大惊,便欲起身。
“陛下!”刘蕙脸色一变,慌忙伸手搀他。
宫人们也慌作一团,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传御医的声儿快掀了房顶。
好在赵胤只是蹭蹭后退几步,扶住玉案桌角,停了下来,却脸还泛着病态的红。
他阻拦了刘蕙的劝阻,咽下喉咙里的甜腥味,看着赵熙行满脸担忧和心疼,不似有假。
终究是父子连心。
赵胤缓了脸色,抚着胸口道:“你明明是这天下最明礼的人,鸡蛋里挑骨头都挑不出错的!知道自己身为国嗣,牵连甚广,却还明知故犯,惹出这等纷乱!你……唉。”
最后湮没在一声长叹里。
因为跪着的男子只轻轻道了一句:“儿臣有罪,然……无悔。”
赵胤不知道二十岁那年,是得了一个儿子,还是得了个孽障。
想起那天太医所流出来的风声,说东宫抱着一个女子冲进来,面如金纸,六神无主,冷汗和热汗合着往下滚,素来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做派,全崩塌了。
硬是让太医们都傻了,怀疑来了个假冒的,最后非得东宫把剑架在了他们脖子上,他们才缓过神来。
圣人从云端跌到泥坑里去了,还是和女子有关。
于是,事儿就闹大了。
刘蕙也叹了口气,又不忍,又心疼,蹙眉怪道。
“东宫,那个姑娘叫花二吧,从第一面起,本宫就看穿了你的小心思。但念你已经廿四里了,也正常,本宫没说什么。但如今……唉,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误国!东宫可千万莫犯糊涂账啊!”
赵熙行低头,沉默不言。
赵胤心里微一动,似笑非笑:“花二?呵,从当年你拿价值连城的随侯珠做了个什么六出花簪,老子就知道,你怀了些大逆不道的心思!如今只怕你早已认出她了,还把你爹娘瞒在鼓里吧!”
一直冷静的赵熙行猛的变色,抬头直视赵胤,拳头在箭袖里渐渐攥紧。
“父皇!她不是……”
“不是?呵,还装?除了她,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让你赵熙行变个人?”
赵胤冷笑,目光雪亮,直刺到男子心底。
刘蕙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恍然,惊讶的掩唇:“难道……怪不得,第一眼就觉得像。是了,当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在也不稀奇。三年了,十八了吧……”
赵熙行脑海里轰隆一声。竟有片刻的傻了。
各种思绪慌乱闪过。有害怕,有担忧,有迷茫,更有一种拿不准帝王心思,一瞬间手脚都冰凉起来。
他拳头攥紧,发白起来,脸上更是神色几变,忽的嗵嗵叩首起来。
“父皇恕罪!儿臣……”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胤打断,后者的目光,带了了然和无可奈何。
果然,涉及到那个女子时,他赵胤养了二十四年的儿子,都能教他不认识起来。
这惊惧又倔强的郎君,哪里还是那个完美无缺的圣人?
缺,如今六神七窍都缺了。
赵胤忽的涌上股无力感。
他一个当爹的,能说什么呢?这小子当年连皇帝的妻都能起心思,如今还有什么怕的?
良久,他只能百感交集的吐出一句。
“你只回答老子一句:花二,是不是程英嘤。”
赵熙行心都提到了嗓子口,冷汗蹭蹭往背心冒,不过片刻,千万种答案闪过,像过了几年那么漫长。
良久,他也只咬牙一句。
“是。”
砰